寒山问拾得：这到底哪里有哲理了

引一段经典对白：

昔日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乎 ？”

拾得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汉语有个妙处：不论什么话语，只要押上了韵，读起来顺口，就觉得好有道理。

这段话虽不押韵，但充满了节奏感，超顺口，多念几遍都禁不住用脚跺起节拍。以上版本是网上和书上公用的断句，其实我觉得正确的、或说更好的断句法，是这样的：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乎？

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全部整成四字句，顿挫分明，更朗朗上口了有没有。

然而我以为：这段高僧对白，不但没道理，而且恶俗；不但恶俗，而且恶毒。居然流传如此之广——从书面到网络，从空间到朋友圈，几乎无处不相逢。有些寺庙发的小册子上，都赫然有它。

且把它截成两段来看。前半部分到“不要理他”为止。

单看这一部分，完全符合中国古代所谓的“忍文化”。张家人的“百忍堂”即是此类：唐朝有一家姓张的，九世同堂，上下和睦，和睦到惊动了唐高宗，唐高宗招来族长，询问原因，张氏族长一撩白须，刷刷刷在纸上写了一百个忍字。高宗居然有耐性等他写完，也是闲得可以。龙颜大悦，赐堂号曰“百忍”。元代有本无聊之极的书，叫《忍经》，当然不是教妇女如何憋住大姨妈，而是分门别类地教我们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如何忍、忍、忍。这是一本可以提高自杀率的书，推荐一看。就是到现在，不少办公室的墙上还喜欢挂一个超大号的忍字。这也没什么害处啊，说到底，忍是一件私人的事情。受虐狂也有其自由。

只不过，忍和哲学、文化完全沾不上边。带有目的性的忍，不是修养，而是一种合理交易：忍了酒色，得到更长的寿命；忍了贪，身家安全；忍了气，得到和睦。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忍。有忍，说明就有不爽；既然肯忍，说明忍过了能补偿得到另外的爽。比如你被人插队，插队的是个左青龙右白虎的猛汉，你不爽，但忍了，就可以避免更大的不爽，比如挨揍。避免了不爽就是一种爽。所以不管哪种忍，情况都是：你接受了A个单位大小的不爽,就能得到B个单位大小的爽。不爽等于负一个爽。当然不爽和爽除了大小，也有持续时间长短的差异，分别用T1和T2表示，所以公式是：B×T2-A×T1，大于0就忍，小于0就不忍。交易与否全看你自个儿衡量。和修养没一毛钱关系。而且，可悲的是，许多情况决定我们忍不忍的，不是内心活动，而是外界形势。不是我们忍不忍的问题，而是不忍又能如之何的问题。

话说回来，寒山、拾得人家是高僧，天生大度擅长忍，也没什么不对的。如果他就说到这里为止，尚能用胸襟宽广来理解。

——可怕就可怕在最后两句：“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此八字一出，前面那一堆“忍他让他”，就和豁达大度完全扯不上关系了。

这是典型的，弱者被强者欺凌后所发出的，极其无力的诅咒。是诅咒啊，高僧。虽没挑明几年后会怎么样，明摆着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意思，一边坦然挨揍，一边早在肚子里准备好了一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分分钟等你落魄遭殃了，再用老子看惯人间兴废的语调得意地说出来。

“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这是最含蓄的恶毒。

——当然不是拾得说的。这么明显的民间趣味。那段话后面还有一首偈。翻遍《寒山子集》都不见(标准普法诗，看得好累)，《全唐诗》里拾得就一首，也不是。新旧唐书里二人都无传。此外无典可查，不知出处。想来当为近代人所杜撰，类似于赵匡胤流落街头，发明了羊肉泡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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