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雕塑家任哲:现代人缺少的是对抗时代的勇气

对话雕塑家任哲:现代人缺少的是对抗时代的勇气在片场,我们相谈甚欢,于是在之后的采访和视频拍摄中屡屡有默契对话,以至于之后的数年我们都时常交流,成为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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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雕塑家任哲:现代人缺少的是对抗时代的勇气

任哲,雕塑家。首位在太庙举办雕塑展览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作品被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馆、北京冬奥会收藏。

文:郭兴安

编辑:韦伯

初次与任哲先生相识还是在2015年3月。我从北京飞往上海,邀请摄影师陈漫为任哲拍摄一组《人物》杂志的照片。

在片场,我们相谈甚欢,于是在之后的采访和视频拍摄中屡屡有默契对话,以至于之后的数年我们都时常交流,成为挚友。

对话雕塑家任哲:现代人缺少的是对抗时代的勇气

艺术家任哲

任哲,1983年生于北京,2005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雕塑系。

作为首个在太庙举办雕塑展览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作品被北京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馆、北京侨福芳草地、新加坡Ion Orchard、香港阳明山庄等机构收藏。

对话雕塑家任哲:现代人缺少的是对抗时代的勇气

太庙展出任哲雕塑作品《云端》

2019年,任哲在太庙举办的雕塑展“炁”盛况空前,包括他的学生易烊千玺,以及导演曹盾、作家马伯庸、陈坤、陈伟霆、向佐、陈鲁豫等众多好友悉数到场。这也是太庙600年以来举办的首个当代艺术个展,任哲20年创作历程的36件代表作与太庙古今和鸣、恢弘相映。

2022年北京冬奥会,任哲的雕塑作品《赤韧》以超过52%的得票率从全世界50多个国家和地区1313名艺术家提交的1611件应征作品中脱颖而出,被奥运组委会永久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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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组委会永久收藏的任哲雕塑作品《赤韧》

每次路过北京的侨福芳草地,我都会去欣赏一下被永久设置的他的作品“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座大型武士雕塑还有正门广场上超大型的雕塑作品“塵”,总能从他的作品里看到力量。

2023年5月和6月,我和任哲在他位于北京北四环太阳宫附近的“觿堂”工作室和故宫旁的“普度寺”研究室畅聊了几次。阻断的三年终于过去,他和我分享了最近的一些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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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任哲在普度寺的工作室

郭=郭兴安 《leos friends》情绪价值访谈节目主理人,前《人物》总经理

任=任哲 雕塑家

“英雄”更像一面镜子

郭:你早期是热衷于西方文化的,对吧?

:是的,我小时候对中国文化没有太多的感觉和理解,最初在我们成长的年代,西方的一些包括摇滚、嘻哈在内的文化是主流,即使绘画,也是画西方油画、卡通和动漫为主。

早年虽然爷爷奶奶都是上过私塾的,我从小耳濡目染,受到一些中国文化的熏陶,但是那会儿听着就跟听天书似的,即使才几岁我就会背好几百首古诗,但长大以后大部分都记不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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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中的任哲

郭:是什么让你有这么大的反转,从喜爱摇滚嘻哈到沉迷于中国文化?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的专业成绩很好,考上清华都是各个学校最优秀的,当时每一届只收12名。那时候我临摹大卫的雕像,完全可以临摹得非常像。

但直到大三时,我去山西平遥的双林寺临摹。站在天王殿廊檐下,仰望着历经1400多个春秋3米高的四大金刚,我20多天都没有临摹出一幅拥有气韵神魂的作品。我才突然明白是因为中国文化的东西我没理解,它里边太丰富了,你需要挖掘,需要理解。

于是我开始又回过头来研究中国文化,那段时间就跟着了魔似的,每天床头放着《论语》、《诗经》、《孙子兵法》等等。很多书我看了很多遍,每本上都有批注,简直就是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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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修蜡

2005年毕业以后我签了一家欧洲画廊,一直到2013年,那几年我把欧美最好的博物馆都非常认真仔细地看了之后,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开启了我的中国文化雕塑系列。

艺术根植的文化还是要有足够的广度和深度,足够的多元,足够多元的碰撞。所以我的“武士”“英雄”雕塑作品里面也不只是传统的中国文化、书法和国画,还有潮流元素、电影元素和动漫元素等。

郭:为什么选择英雄和武士的雕塑作为你艺术的呈现方式?

:东方艺术历来都是托物言志的表达方式。

而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是行动力。这个时代大家的知识储备,眼界已经和上一个时代不可同日而语,浩如烟海的点状的讯息帮助我们思考,帮助我们快速地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但很多人都止步于行动。

行动需要什么?勇气。和自己博弈的勇气,和周围人看法博弈的勇气,和很多不同的声音博弈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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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庙展出雕塑作品《十二生肖》

所有人都明白做事情要坚持,需要沉淀进去很长时间,但又有几个人能忍住寂寞,敢于这么做。

很多人妥协了,在相信道理和相信自己之间,选择放弃。很多人因为别人都不这么干,所以自己也不这么干了,现代人缺少的是勇气。

一些人是被时代创造,少数人创造时代。大部分人是锦上添花,少部分人是革新变法。

我希望我创做的英雄给大家勇气,对抗时代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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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哲部分雕塑作品

郭:你的每个英雄和武士都不一样,他们带给大家勇气的同时,是否本身也有自己的情绪?

:我不希望英雄直接给大家传递任何情绪,只想传递英雄的感受和精神。

但是大家看到他以后会和他产生情绪,有的人会产生敬仰,有的人会产生共鸣,有的人可能也产生惭愧,有的人可能产生悲怆,有的人会产生后悔。

它应该像个镜子一样,它只是反射和你之间关系的状态。但是当他太强的时候,他和观众的这种互动就弱了,淹没了观者的情绪,就主观而不客观了。

我又有灵感了,下一个我们的展览可以加入”reflect反射”这个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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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烊千玺在老师任哲的指导下进行雕塑创作

人生困境和理想的引擎

郭:我记得你从清华美院毕业的时候,本来有机会去故宫修文物是吗?

:是的,当时学校只有几个名额,但我没去。

郭:在很多人眼里那是一个极其宝贵的机会,为什么你对抗了这件事?

我总觉得我的人生被框住了。好像就一直是那个样子,我不知道还能怎样。毕竟修文物和创作是两回事。文物大过我和我们,但我还是想有自己的想法和创作的思考。

我希望有一个不一样的、跌宕起伏的、有点超出我预想之外,但是又可控的人生。我不希望是一个被困住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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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哲雕塑作品《雨霁》

郭:但这会跟家里产生冲突吗?

:我跟家里最大的冲突不是在这个时候,而是在我高中。我初中是北京二中,然后高中也考上了北京二中。但我不想上二中,我就想去学画画。而这就意味着,我要转去中央工艺美院附中学习绘画。当然在我的坚持下,家里妥协了,因为足够坚持。

但我为此也付出了自己的代价。我高中的时候才开始学画画,缺乏基础,但我上的工艺美院附中,其他同学都是从小就学画画,我去了以后在班里真的就是最差的。

我差不多每天放学就背着一个画夹子去北京站,去各种人多的地方,画速写。有一段时间,我还坐着绿皮火车到处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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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哲绘制《中流砥柱》草稿

郭:你十几岁能想明白自己要什么,然后决绝地做出特别明确的选择,我觉得是挺难的,现在很多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而上学?很多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而工作?很多中年人疲于奔命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要笃定且纯粹地跟着自己的心去生活,无愧我心,不要欺骗自己。这个也是我希望通过艺术带给大众的。

既然人生是一场单程旅程,都是奔向死亡一个过程,我们为什么不在这个过程里更绚烂点,多增加一点未知性。毕竟一眼望到终点的人生好像就是在磨洋工,只是在往终点不停地靠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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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度寺摆放任哲雕塑作品《十二生肖》

从小要有其志,中间都是过程,都是通往志的途径,或者是台阶,想明白这些,你就不会因为漫长的台阶而放弃终点。

中国古人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看这个人是不是胸有大志、志存高远,这也决定了这个人能走多远。

现在都叫目标,而且很短小,那不是志。我只是在想拿到这个月工资,或者明天去那哪玩,吃什么饭。微小的目标达到后动力就消失了,就颓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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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哲制作泥塑

郭:但志会不会因为太长远,显得过于宏大和虚无?

:我很想问你,你有没有人生想做的事?

既然你买了一场人生单程票,最起码要知道我这程票将去到哪里。当大家都知道自己人生的志在哪儿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更美好了,大家就更各安其位了。

郭:现实中的年轻人,有一些人可能生存都已经是困难的,甚至还在解决自己的温饱,如何抱有理想和梦想,笃定地去坚持自己内心的想法?

:分享一下我的经历。我18岁的时候,认为自己应该展现自己的能力,靠自己的双手实现价值。

虽然家里还没到拮据的状况,但我觉得自己已经18岁了,又是个男孩子,我对父母说,从今以后,我的生活我自己可以处理,你们不用再给我一分钱了。

当时我考上了清华美院,一年的学费是8500块钱,我找了我们同学借了8500块钱交了学费。

之后,我就开始干各种各样的活,卖过报纸、卖过服装、帮人打零工,也租过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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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哲雕塑《十二生肖》部分作品

上大学的时候,我带着几个同学揽下一个画壁画的活。那时,要知道装修一平米大概100多块钱,而我们给人画壁画一平米才10块钱。记得那面墙2400平米,要搭十几米高的脚手架,没有安全带和安全绳,爬到最高的高度有30多米。

一帮兄弟谁也不敢上,我也怕啊,但没办法,我带大家出来的,我就要干,我自己先爬上去然后带着大家画。用了一个月的周末8天就画完了。

平时我白天上课,晚上在后海那边的酒吧帮人画壁画、做服务员,然后早上5点多赶回学校上课,中午休息一会儿,下午打完球继续去酒吧。那会儿年轻,体力也好,这也造成我现在睡觉少的习惯。

什么是生存?这也是一种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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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哲与阿迪达斯品牌跨界联名

郭:你觉得那段岁月辛苦吗?

:人有很多活法,但是当你心里有方向的时候,就不会觉得那些经历叫吃苦,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很开心。当你有一个梦想,去实现这个梦想的时候,中间的付出就会觉得很欣然。

所以到现在也一样我什么苦都能吃,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吃过苦,也乐在其中。

我这些年经历这么多事情,跌跌撞撞走过来,从来矢志不渝的是心里的那份纯粹,不要因为现实把那个东西失去了。

把理想放在心里,把现实放在眼前,现实的是用现实去突破,但是永远不要因为现实扔掉心中理想,这就是赤子之心。

当你有了志,这个勇气自然而然就产生了。当你的志足够大的时候,就会有越来越多人来帮你。

这是我这么多年真实的感受,你心中理想的引擎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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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哲以向佐为原型创作雕塑作品“雷”

艺术家应该是一个磐石,一个恒定存在

郭:你觉得艺术家的使命是什么?

:大部分的艺术家在反映社会问题,但是真正好的艺术家应该是解决社会问题,给到当下的时代一种方向。告诉大家,去向何处,而不应该只是对现实的一种呈现或者只是发问。

中国古代有句话叫“医者治身,艺者治心”。医生医治好你的身体,而艺术应该是治愈和抚慰心灵的,这是艺术家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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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侨福芳草地广场上任哲超大型雕塑作品“塵”

郭:为什么流芳百世的艺术品总是可以不断被数个时代反复欣赏,经得起岁月的洗礼,历久弥新?

:艺术就是通过时间放大之后,反复被咀嚼和理解。

艺术家就像僧侣,用300年或者更长的维度去理解和表达世界,他的作品就是永恒的。几千年来,艺术的形式一直在变化,但背后的情绪和人性没变。

人活百年,一百年想的事儿都差不多,而对本质的理解恰恰是艺术家存在的价值。因为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是在用超越百年的心态和思考创作,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历久弥新。

艺术家是一个磐石,是一个恒定存在,并不是一个相对的。一块陨石距离地球有多少亿万光年,当它达到地球上之所以还存在,是因为它的质量足够大。

艺术家就是要建立起来一个足够强大和稳定的自知自觉的质量系统,它的质量越大,就能存在于数个时代,甚至500年、3000年。留下的作品才能经得住时间的洗礼和岁月的摩挲。

艺术家也好,或者说当下的我们也好,更应该做的是增加我们的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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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任哲在太庙的“炁”雕塑展

郭:2019年你在故宫太庙举办的雕塑展的主题是“炁”(音义同气)表达的是什么?

:“炁”代表生命的根源, 初始化的状态。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创作中特别注重“炁”这个字。“炁”同气,没有空气人就不可能生存,但每时每刻你又感觉不到他。

无我之我方为大我。无我从有我逐渐建立,在这个过程中,我越来越小。当“我”越来越小的时候,“格”就越来越大。也就是最后做到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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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中流砥柱》定稿

只有承认自己的渺小,才能有敬畏心,才能安静下来,我更希望通过艺术让人们对时间有更深刻的理解。

我们之所以欣赏古人,超越的其实不是技法,而是那颗心。过去做不好一个雕塑有可能被砍头。现在哪有这样的敬畏心干这件事。没有这样的敬畏心,如何创造出和古人一样流芳百世的作品?

这个时代很大的问题就是在于每个人都在凸显“我”的价值,你很重要吗?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重要,这个时代就非常crazy。当大家都把自己的“我”缩小,这个世界就非常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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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哲创作中

郭:大众对你作品的理解,你有期待吗?

:我对大众没有要求,也没有期待,否则就不纯粹了。

我只是把我自己的思考和大家分享。就好比圣贤当时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可能就是他的人生的一个感悟,30岁的我们听到这句话没有感觉,但到了40岁却有了理解,也未可知。

所以艺术是一颗种子,发不发芽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对方。但是否分享取决于我,所以我希望把我对人生人性的感知都融在我的作品里,能给大家深究它的时候,带来更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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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触

郭:现在是你理想的状态吗?

:差远了,99=0。当没实现的时候,所有都叫过程。我觉得要精进,每天要精进你的状态,绝对没有最好的状态。君子比德如玉。玉是什么?不断地摩挲,包浆岁月。

它的今天比昨天好,昨天比它的前一天好,所以一直在修炼,一直在精进的路上。对自己的要求上不要有任何终点,同时你的志尽量地能跨越这一生就更好了,这辈子就永远不会满足,你就一直会在路上。

每一天要比昨天有一些进步,这是纵向的。横向的,我希望作品能让大家有更多的共鸣,更多的人能从作品中获得营养。

人生路上总会遇到难题,你是不是真的想去解开这道题很重要,而不是非得一上来就用一个特别简单的手法去解决它。

不用着急,只要你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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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哲雕塑作品《凌云志》

郭:回望18岁的自己,你会对他说什么?

:小伙子挺棒,我要再活一遍,我还这么活,特别好。而且我觉得我现在依然活在那个18岁。

这个时代如果多一点18岁心态的、成熟的、客观的、无我的,又不那么世故的人,该有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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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哲雕塑作品《神将—秦叔宝》

郭:我对你有了新的认知。

:原来和现在不同在哪?

郭:我觉得新的东西还蛮多的,包括你的人设。

:原来我不是这样吗?

郭:不一样。我之前觉得你属于特别内敛的人,但是聊过之后才发现你曾经是很张扬的。

:张扬过了,就自然走向内敛。

郭:挺好的。金庸小说作品的雕塑展的雕塑已经创作出来了一些吗?

:第一站一共需要做30个,现在已经出来了20多个。

郭:全球巡展第一站在哪里?

:在香港,明年的3月15号。

郭:为啥是这个时间?

:金庸诞辰100周年。

(本文图片部分来源于任哲工作室官方和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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