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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批辨析》之五——脂批“文法”辨析
作者|欧阳健
脂批“文法”辨析
被誉为“历史上第一位红学家”的脂砚斋,因其与《红楼梦》作者的特殊关系,历来备受研究者的推崇,脂批也理所当然地成了具有权威性的文献史料;相形之下,脂批的美学价值,人们的评价就低得多了,有人甚至认为那只是一些“写得庸俗不堪,一塌糊涂的,又无聊,又蹩脚”的货色[9],予以彻底的否定。虽有美学家站出来为之抱打不平,说“脂评的价值不仅在于它提供了关于曹雪芹的生平和创作方面的一些资料(这一点过去学者多半是肯定的),同时也在于脂砚斋本人的美学思想也有不少合理的内容(这一点过去被忽略和否定了)”[10],这种状况并未有明显的改变。
其实,对红学研究来说,脂批的史料价值与脂批的美学价值是紧密相连、不可截然分开的。看重脂批美学价值的人,多半是从“脂砚斋对曹雪芹的生活、思想感情直至创作构思,不但了解,甚至是共同的经历者、感受者、参加者”着眼,肯定脂批的“强烈的感同身受的主观感情色彩”的[11];转换一个角度,脂批的美学观之所以不甚高明,甚至“又无聊,又蹩脚”,又适可成为测定脂批并不具有不容置疑的史料性的有效检验手段。比如,脂批对于《红楼梦》“文法”的种种议论就足以表明,脂砚斋并不深知作者的“拟书底里”,谈不上是作者创作意图和艺术才能的“第一位知音”。
(一)
小说评点中“文法”这一概念,主要是指小说创作中遣词造句、谋篇布局的艺术技巧。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水浒传》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又说:“《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并概括出倒插法、夹叙法、草蛇灰线法、大落墨法、绵针泥刺法、背面铺粉法、弄引法、獭尾法、正犯法、略犯法、极不省法、极省法、欲合故纵法、横云断山法、鸾胶续弦法等种种“文法”,遂开一代小说批点之生面。其后的毛批《三国》,张批《金瓶》,走的都是这一条路子,脂批《红楼》自然也不例外。
与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撰有带总纲性的《读法》(有关“文法”的论述是其重要内容)置于全书卷首不同的是,三个题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抄本,都没有任何《读法》之类的东西;甲戌本独有的《凡例》,旨在表白“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亦与“文法”无涉。唯有甲戌本第一回石头自言“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一节上所加眉批,带有某种总说文法的味道:
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少,余亦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
小说评点作为文学批评的独特形式,其最大特点是与正文“相须而行”的关系。批语必须附着于正文,必须是从正文中引发出来的,是对正文的提炼和概括。甲戌本这条眉批,是针对石头所说“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而发的,其中第一句“事则实事”对此表示认可,是合乎情理的;但此时小说方始开卷、种种情节远未展开,紧接其后所发的一大堆“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就缺乏正文的根基,显得过分性躁了一些。且书中石头明明说过:“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哄人之目而反失真传者”,批语反大肆炫耀种种“秘法”,也不免自相矛盾。脂砚斋自己也承认:“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甲戌本第二回眉批),既然连小说还未来得及“从首至尾阅过”,就一下子端出了如许“秘法”,只能说明批者之意无非在卖弄博学、哗众取宠,对于《红楼梦》的“文法”,完全是心中无数、随意乱说的,证据就在所说的“秘法”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以后的批语中根本没有提到的,对于另一些“秘法”的评说,则是毫无道理甚至完全弄错了的。
先来看在全部脂批中完全没有提到的:
一、空谷传声。本意为人在山谷里发出声响,立可听到回声。梁武帝《净业赋》:“若空谷之应声,似游形之有影。”《千字文》:“空谷传声,虚堂习听。”脂批未举出任何实例。
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意谓明写某事或某人,实乃暗指别一事或别一人。金圣叹批《西厢记》:“此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法也。”脂批未举出任何实例。
三、烘云托月。即烘托手法。金圣叹批《西厢记》:“欲画月也,月不可画,因而画云。画云者,意不在云也;意不在于云者,意固在于月也。”脂批未举出任何实例。开列出上面几种“秘法”,且向读者许诺要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临文时却已统统忘却,说明脂砚斋对《红楼梦》并未下力气作全面深入的分析、研究、品味、揣摩,他之所谓“秘法”,徒然拾人牙慧而已。
再来看毫无道理甚至完全弄错的:
一、一击两鸣。犹“一箭双雕”“一举两得”;金批《水浒》“一笔两用”与此差近,意谓写一人或一事,却同时取得写另一人或另一事的效果。甲戌本第五回:“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侧批:“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份可知。”批者的意思是,写了贾母对黛玉的万般怜爱,实际上也同时表现了她对宝玉的万般怜爱,这完全是皮相之见。在贾母心目中,宝玉总是摆在第一位的,所以小说才说黛玉的寝食起居,“一如宝玉”,岂有以黛玉来反衬“宝玉身份”之理?己卯、庚辰本第六十六回:“话说鲍二家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编了这些混话,越发没了捆儿。你到不像跟二爷的人,这些混话倒像是宝玉那边的了。’”夹批:“好极之文。将茗烟等已全写出,可谓一击两鸣法,不写之写也。”按第六十五回写尤二姐向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打听荣府之事,兴儿提到黛玉和宝钗,说是见了她们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这才引的鲍二家的说他对内情如此了解,倒像是“宝玉那边的”了。脂批以为此处之写兴儿,正是写茗烟等人,所以用“一击两鸣法”赞之。其实行文至此,可以引导读者赏鉴的妙处很多,脂砚斋却自作聪明地要读者去联想与正题毫不相干的茗烟,审美能力未免太差;再说作为宝玉心腹小厮的茗烟,对待黛玉与宝钗的态度,也绝不会与局外人兴儿一样,又哪里说得上是“一击两鸣”呢?
二、云龙作雨(眉批中称“云龙雾雨”)。《易•乾》:“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龙起生云,虎啸生风,同类事物相感而应,用以喻圣主贤臣之遇合,所谓“云龙之会”是也,把“云龙”视为一体的“云龙雾雨”“云龙作雨”,本来是不通的。甲戌本第五回秦氏“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因纳闷道……”,侧批:“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雨”,就批得毫不切当。己卯、庚辰本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众人游了十之五六,因有人来回话,数处不能游了,“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回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夹批:“伏下栊翠庵、芦雪广、凸碧山庄、凹晶溪馆、暖香坞等诸处,于后文一断一断补之,方得云龙作雨之势。”这里明明属于文章剪裁的技巧,将栊翠庵等处略写而已,根本不是什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问题。
三、双峰对峙(眉批中称“两山对峙”)。毛宗岗《读三国志法》云:“《三国》一书,有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妙。其对之法,有正对者,有反对者,有一卷之中自为对者,有隔数十卷而遥为对者。”对小说结构布局上的对称章法从大处着眼,细处落墨,极为周详缜密。甲戌本第五回:“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语言冒撞,前去俯就。”侧批:“‘又’字妙极。凡用二‘又’字,如双峰对峙,总补二玉正文。”区区两个“又”字,就叹为“双峰对峙”,脂砚斋的气度眼界,较之毛宗岗,相去不啻霄壤。
四、背面傅粉。金圣叹《读法》:“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作李逵直率;要衬石秀尖利,不觉写作杨雄糊涂也。”庚辰本第二十四回贾芸求母舅卜世仁帮衬些冰片麝香,卜世仁不允,要他设法到大房里弄个事儿管管,说:“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夹批:“妙极。写小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毕肖,却又是背面傅粉法。”卜世仁此话,明明是不肯赊欠的托词,脂批却道是背面傅粉法,那么,是要写卜世仁的小人羡慕,不觉写作三房里的老四的得意呢,还是不觉写作贾芸的无能?简直不得要领。
五、偷度金针。金针,喻作诗文者之别有妙诀。元好问《论诗》之三:“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于人。”袁枚《随园诗话》卷七:“萧子显云:若无新变,不能代雄;陆放翁云:文章切忌参死句;黄山谷云:文章切忌随人后,皆金针度人语。”说的都是作文时不可言喻的诀窍,所以“偷度金针”本身不构成什么文法,而是指暗中学得他人的文法。甲戌本第八回,宝玉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凤姐又在一傍帮着说话,侧批:“止此便十成了,不必繁文再表,故妙,偷度金针法。”按金圣叹《水浒》第二十三回总批云:“写王婆定计,只是数语可了,看他偏能一波一磔,一吐一吞,随心恣意排出‘十分光’来;于‘十分光’前,偏又能随心恣意,先排出‘五件事’来,真所谓其才如海,笔墨之气,潮起潮落者也。”张竹坡《金瓶梅》第三回夹批中,亦有“一分光”至“十分光”,层层推进,历落有致。而宝玉说贾母让秦钟伴读,乃必允之事,根本不须繁文细表,“偷度金针”云云,大约意指学得了《水浒传》《金瓶梅》写王婆定计的诀窍,但脂批前头并无“一成”“二成”……的铺垫,贸然说“止此便十成了”,不通可知。
六、特犯不犯。金圣叹《读法》中有“正犯法”,谓:“正是要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潘金莲偷汉后,又写潘巧云偷汉之类。脂批却把写了同类人物都说成是“特犯不犯”,如李嬷嬷与赵嬷嬷(己卯、庚辰本第十六回夹批),王一贴与张道士(庚辰本第八十回夹批),已是浅薄无聊之见,而甲戌本第三回写黛玉初进荣国府,见迎春三姊妹,“第一个肌肤微丰”,侧批:“不犯宝钗”,更是荒谬之至。按宝钗出场在第四回,第五回方写她“容貌丰美”,此处之写迎春,又哪里说得上“不犯”宝钗?同回写黛玉“只听院外一声脚步响,丫环进来笑道:宝玉来了。”侧批:“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犯。”凤姐与宝玉身份、年龄、性格皆不相同,二人之出场并无可比性,“相映而不犯”,纯属无稽之谈。
七、错综法。此为脂批新创的“文法”之一。己卯、庚辰本第三十七回写秋爽斋咏海棠诗后,各自散去,“当下别人无话”。夹批:“一路总不大写薛、林兴头,可见他二人并不着意于此。不写薛、林,正是大手笔;独他二人长于诗,必使他二人为之,则板腐矣。全是错综法。”正文“当下别人无话”的弦外之音,在薛、林二人尚有“话”也,故脂批云“一路总不大写薛、林二人兴头,可见他二人并不着意于此”,这与小说的内容完全不符。细检程甲本,正文作“当下无话”。按“话”乃“故事”之意,“当下无话”云云,与第七回“周瑞家的自去无话”,第八回“尽欢至晚无话”,第十六回“暂且无话”一样,都是指无事可表,以了结上文,另起下文。脂本不明此意,擅加“别人”二字,是其晚出之铁证,而脂批却以“错综法”称誉之,若非缺乏常识,则系通同作伪以欺世,二者必居其一。
此外,还有“截法”“岔法”“突然法”“间色法”“云罩峰尖法”“层峦迭翠法”“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等等,更是随意杜撰、言辞闪烁,暂置不论。总之,脂砚斋虽欲浑充行家,但他关于“文法”的批语既是散漫杂乱、不成系统的,又是识见拙劣、谬误百出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脂批“庸俗不堪,一塌糊涂,又无聊,又蹩脚”,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二)
在上面的缕析中,我们有意放过了脂批有关“草蛇灰线法”的评说,因为这正是脂批侈谈“文法”的症结所在,需要作重点的研究。
“草蛇灰线”在脂批中的突出性是显而易见的:它是甲戌本眉批所列举的诸“秘法”的第一种,又是批点中用得最多的,据粗略统计,提到“草蛇灰线”以及与之相关的“伏线”“伏脉”的脂批,有数十条之多,这与别的“文法”列名而无实例或仅有一二实例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什么是“草蛇灰线”?金圣叹在《读法》中有极好的说明:
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岗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
蛇从草中穿过,乍看有如无物,细寻则可于灰土上得见一线印痕,故谓之草蛇灰线。《水浒传》第二十二回写武松“拴了哨棒要行”,夹批:“哨棒此处起。”之后,写武松与宋江分别,投客店歇宿,次日过景阳岗,在酒店饮酒,直至打死老虎,小说一一细写“提了哨棒”“倚了哨棒”“绰了哨棒”“横拖着哨棒”“抡起哨棒”……,而夹批复一一细注“哨棒二”“哨棒三”……直至“哨棒十八。哨棒余波。”又第二十三回写潘金莲之挑逗武松及与西门庆勾搭成奸,又“一路便勤叙帘子”。哨棒与帘子,均为极细琐之物,而作者细细叙来,“行文曲折逶迤”,“写得并无痕影”,确有草蛇灰线之妙。
然而,脂砚斋对于“草蛇灰线”的理解,却是不正确的。甲戌本第八回写宝钗看毕通灵宝玉,夹批:“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写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为什么说是用了“草蛇灰线”呢?脂批的解释是“自首回至此回,回回说有通灵玉一物”的缘故,按通灵玉乃“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石头记》一书,就是“石上所记之文”,可见通灵玉乃全书的核心与灵魂,非哨棒、帘子等细微之物可比,根本不能说是草蛇灰线;再说,从批点的形式看,脂批也没有如金批那样一一注明“通灵玉一”“通灵玉二”……,于此贸然断之曰“草蛇灰线”,亦非批点之正格。又,甲戌本第二十六回写佳蕙对红玉道:“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侧批:“闲言中叙出代玉之弱,草蛇灰线。”黛玉之病弱,自第二回起就明白交代“这女学生年又极小,身体又极怯弱”,“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几乎全用正笔详细叙明,何须待佳蕙至第二十六回方闲言叙出?且病弱更非物件可比,“草蛇灰线”云云,全然不通。
鲁迅曾经批评金圣叹批点《水浒传》的布局行文,“被硬拖到八股的作法上,这余荫,就使有一批人,堕入了对于《红楼梦》之类,总在寻求伏线、挑剔破绽的泥塘”。其实,脂砚斋之“寻求伏线”,并非承袭了金圣叹的余荫,而是歪曲了金圣叹的本意。由于“草蛇灰线”中有一“线”字,恍惚间便易与“伏线”混淆,这倒不是脂砚斋一个人的过错,杨恩寿《词余丛话》卷三:“《红楼梦》为小说中无上上品。……原书断而不断,连而不连,起伏照应,自具草蛇灰线之妙”,即作如此理解。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写元妃送出灯谜来,“宝玉、代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夹批:“此处透出探春,正是草蛇灰线,后文方不突然。”第八十回迎春奶娘来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夹批:“草蛇灰线,后文方不见突然。”按探春于第三回即已登场,且借黛玉眼光写她“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十八回又写探春之才“又出于姊妹之上”,岂是到了第二十二回方“透出探春”、埋下伏线?王夫人所言“七事八事不遂心”,不过是极平常的话语,脂批暗示这里与后文的内容有某种关联,更是故弄玄虚。
脂批对“草蛇灰线”的理解不仅是错误的,众多“寻求伏线、挑剔破绽”的脂批,也大半是毫无意义和毫无价值的:
一、有的“伏线”,说的是转眼就已发生的事情。甲戌本第一回疯僧对甄士隐念了四句言词,末二句为:“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侧批:“伏后文。”而本回即写到英莲元宵遗失、葫芦庙火起。甲戌本第二回贾雨村闻知英莲丢失,说:“我自使番役务必采访回来。”侧批:“为葫芦案伏线。”而葫芦案即第四回事。甲戌本第五回秦可卿说:“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侧批:“又伏下一人。随笔便出,得隙便入,精细之极。”而秦钟于第七回即登场矣。甲戌本第十五回:“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迳去了,宝玉怅然无趣。”侧批:“又伏下一段后文。”所谓“后文”,不过是宝玉起身“留心看时,内中并无二丫头;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与“前文”不过相隔五六行!此种“伏线”,任何细心的读者都可一眼看出,何劳脂砚斋一一指明?
二、有的“伏线”,说的是情理中必然会有的事情。甲戌本第十五回:“原来秦业年迈多病。”侧批:“伏一笔。”多病则不久于人世,秦业之死,果在第十六回中。庚辰本第四十一回刘姥姥道:“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多喝点子也无妨。”夹批:“为登厕伏脉。”贪吃必致腹泻,登厕即在本回之中。此种“伏线”,任何稍明事理的读者皆可料知,也无烦脂砚斋一一点破。
三、有的“伏线”,不过是一般情形概述的同义语。甲戌本第二回:“这珍爷那肯读书,只是一味高乐不已,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侧批:“伏后文。”贾珍德性如此,则后来种种行为皆由之衍生,与“伏线”并非一回事。己卯、庚辰本第十八回演戏之后,贵妃额外赏给龄官两疋宫缎、两个荷包之类,夹批:“又伏下一个尤物,一段新文。”龄官日后的故事,自有其发生之缘由,非由赐物所伏,脂砚斋谬托知己,更是多此一举。
四、有的“伏线”,纯是胡拉硬扯,牵强附会。甲戌本第三回贾母道:“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侧批:“为后菖菱伏脉。”贾菖、贾菱均为贾家族人,书中极次要之人物,且贾母配药,与二人何关?甲戌本第四回:“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读诗书者。”侧批:“未出李纨,先伏下李纹、李绮。”李纨于第三回中已由贾母介绍给黛玉,怎说“未出”?李纹、李绮非主要人物,登场在第四十九回,本回正文亦无“伏线”之意。甲戌本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夹批:“伏下晴雯。”晴雯之名,在第五回中已出,且有“名妙而文”的批语以赞之,并不需要再作“伏笔”。若说宝玉后来亦有视晴雯“更比别个不同”处,势亦不能越袭人而过之。己卯、庚辰本第十九回,袭人死也不要母兄赎她回去,母兄因念“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夹批:“伏下多少后文。”贾府从不曾作践下人,固是袭人母兄的想法,但并非实在的真情,脂批谓“伏下多少后文”,未免昧了良知。
(三)
综上所述,脂砚斋关于“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批语,与其他有关“文法”的批语一样,都是极为粗陋低劣的,批者纵然竭力摆出一副专家里手的架子,俨然要与金圣叹比肩,但无论是社会的评论,还是美学的评论,脂批都只不过是金批“脚底下泥”,谈不上有什么地位和价值。
但是,如果以为脂砚斋的批点不过是婢作夫人式的不知轻重,那就未免太看轻了他了。脂砚斋以“文法”家的姿态信笔雌黄,尤其是不惜在“草蛇灰线”上大下功夫,无非是为了造成一种他确实深知《红楼梦》“拟书底里”的假象,从而为抛出若干有关“后数十回佚稿”的“信息”铺平道路。红学家至今执着地认定:脂批的不可磨灭的贡献,就是带出了八十回后的原书情节,因而是探究曹雪芹佚稿的极其重要的资料。试想,如果去掉了大量为制造氛围的有关“伏线”的批语,单剩下几条“探佚”的材料,不就太突兀了吗?
当然,有关“探佚”的脂批之不可信,并不是简单推论的结果,同样可由脂批本身的枘凿不通得到验证。试看下面几条最为红学家看重的批语:
一、甲戌本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侧批:“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又回前总批:“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递、三递及巧姐之归着。”庚辰本第四十一回,巧姐“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夹批:“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而后“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顽去,也就不要佛手了。”夹批:“柚子,即今香团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语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按小说既写了刘姥姥的“一进”,自当有“二进(递)”“三进(递)”之举;巧姐之归着与刘姥姥有关,程本第一百一十三回“忏宿怨凤姐托村妪”已有详细描写,不必待脂砚斋批出。以佛手换柚子,细写孩子家之心理,尤无深意可言,脂批“柚子即今所谓香团之属”句中的“香团”,当为“香圆”之误,下文“应与缘通”可证。香圆即香橼,也就是枸橼,《本草纲目》:“枸橼产闽广间,木似朱栾而叶尖长,枝间有刺,植之近水乃生。其实状如人手,有指,俗呼为佛木柑。”脂批误柚子为香橼(即佛手),则板儿与巧姐所玩竟为一物矣,“暗透前后通部脉络”云云,几于痴人说梦。
二、甲戌本第七回,凤姐欲见秦钟,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一见!”眉批:“此等处写阿凤之放纵,是为后回伏线。”庚辰本第四十三回尤氏对平儿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夹批:“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庚辰本第四十四回,凤姐生日,尤氏敬酒,道:“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夹批:“闲闲一戏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凤姐要见秦钟心切,算不上“放纵”,尤氏之戏言,更与谶语无干。“灌丧两钟”,文句不通,当如程本作“灌两钟子”,脂本擅加改动,又添写批语,以为中有伏笔,可谓费尽心机。
三、甲戌本第二十六回,红玉对佳蕙道:“还不如早些死了到干净”,又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眉批:“红玉一腔委曲怨情,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又云:“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甲戌本第二十七回凤姐差红玉取物,回话说的齐全,大得凤姐夸奖,侧批:“红玉今日方遂心如此,却为宝玉伏线。”又回后总批:“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这几条批语颇为扑朔迷离,仿佛日后贾家败落,却是今日“不能遂志”的红玉往狱神庙探望宝玉,传递信息,关怀备至。但红玉其人惯会奉迎巴结,专爬“高枝儿”,到树倒猢狲散时,竟会是唯一经得起考验的人物,实在难以想象,“迷失无稿”云云,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四、己卯、庚辰本第三十一回回后总批:“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金麒麟倒确是十分适宜充当草蛇灰线的物件,然而,小说并未如“哨棒”“帘子”那样勤叙许多“麒麟”;贾宝玉的麒麟,到数十回后却变成卫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也根本不是“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的情形。再说,卫若兰其人,在小说中唯第十四回秦可卿送殡名单中出现了一次,其后便杳如黄鹤,若其人果然后来与史湘云成婚,前八十回岂能毫无根蒂?“伏线”云云,亦系故弄玄虚。
种种迹象表明:脂砚斋关于“文法”的所有批语,都是为了指向一个目标:唯有他是掌握了“红楼梦原本”的全部情况,尤其是掌握了已经“迷失无稿”的后数十回的内容的人;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也不管你对“佚稿”是否存在及其内容作何种判断,程本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的原稿,而是程伟元高鹗“伪续”的观念已经牢牢地铭刻在心头了——最拙劣——法,竟然获得了学术史上最郑重的效果,这就是全部问题的实质。
当然,脂批也不是一无可取的。如己卯、庚辰本第十九回夹批云贾宝玉为“今古未有之一人”,“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囗,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骨肉”,就较有美学的意趣,而这恰是脂砚斋老老实实地承认:“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讲了真话的结果!批中“令他人徒加评论”的“他人”,正是大量评论《红楼梦》的“诸公”的同义语,也是脂批后出的傍证。
总之,只有彻底抛却对于脂批的盲目迷信,坚决剔出其中一切掺假作伪的成分,脂砚斋的美学地位,才能得到科学的评估。
【注释】
[9] 徐迟.如何对待脂砚斋[J].花城,1979(11).
[10] 叶朗.不要轻易否定脂砚斋的美学[J].学术月刊,1980(10).
[11] 陈谦豫著.中国小说理论批评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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