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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中国/图)
英语词典史上发生过三次的词典大战,主角都是美国的韦氏。经过这三场战火的洗礼,韦氏宛如凤凰涅盘,屹立至今,成为能与英国牛津分庭抗礼的美国词典代表。
“韦氏”是韦伯斯特(Noah Webster)的简称,他在1828年出版了《美国英语词典》(An American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成为美国最知名、影响力最大的词典编纂者。
美国脱离英国的殖民统治,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之后,美国英语在发音、词汇、用法上也渐渐发展出自己的特色,可是当时美国用的还是英国的词典,仍以英国英语的标准为依归。韦氏认为,美国的英语不应该继续遵循英国的标准,而且英语的拼字和发音差异太大,造成学生严重的困扰,更加深了他改革的使命感。在历经数十年的准备与累积之后,韦氏终于在70岁的古稀之年编就了这部旷世巨作。
这部词典不仅在收词、拼字、标音上融入了美国的价值和观点,在用法上也与前人不同,摆脱了传统“规定语法”(prescriptive grammar)的约束,不再坚持“最好”“最正确”的路线迷思。韦氏的语言观以“描述活的语言”为核心,把目光从遥远的英国拉回到眼前脚下,转而正视自身的价值。他面向受过良好教育的美国人,以他们的实际用法为标准,并援引当时美国作家的作品为例证,此举在当时可谓词典编纂的一大进步。
《美国英语词典》全书分上下两大卷,收词达7万,是当时全世界规模最大的英语词典,不过由于价格过高,销售的状况不算理想,在美国只卖出2500套。
可以预见的是,任何进步,都意味着脱离安稳的现状,都可能会受到保守势力的反扑。小韦氏一辈的伍斯特(Joseph Worcester),就是这样的一个代表。
伍斯特原是史地教科书的作者,之后才跨足词典编纂。他曾缩编改良了英国大文豪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55年的《英语词典》(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得到美国社会的高度肯定,随即又为韦氏工作,在1829年出版了《美国英语词典》的缩编本。经过了这两次的磨练,伍斯特吸取了前人的经验,于1830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词典——《英语综合发音与释义词典》(A Comprehensive Pronouncing and Explanatory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这本词典的出版,为第一次的词典大战拉开了帷幕。
第一次的词典大战
伍斯特词典的拼字较韦氏词典保守,发音也没有正视美国英语的正当性,还是以“优雅”的伦敦音为模仿的对象,例证引自英国作家的作品,用法也以英国的标准为依归。双方对语言描述的理念不同,加上伍斯特曾在韦氏任职,因而被韦氏批为抄袭,双方的梁子越结越深。
1841年韦氏的第二版问世。1846年伍斯特出了一本更大的《英语通用校勘词典》(A Universal and Critic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双方全面开战,不但各自动员传媒力量,在通路上要求书店只准展售自己的词典,连学界也选边站,耶鲁支持韦氏,哈佛则支持伍斯特。
战火绵延十多年之后,1860年伍斯特出版了《英语词典》(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这部厚达1800页的四开词典,是伍斯特的毕生代表作,不但收词量达条,在当时最大,和韦氏词典比起来还明确展现自己的特色。伍斯特词典的发音更为精确完整,词条的解释精简周全,词源的分析简略但不胡乱臆测,跟进添加1000幅插图,还首创同义词辨析。伍斯特的词典力作问世后广受好评,甚至获誉为约翰逊之后的新标杆。今天大家虽然只知韦氏,但是150年前的状况却大不相同。
韦氏词典的定价太高,销售不佳,加上伍斯特词典后出转精,给韦氏词典带来了明显的打击。之后,韦氏的女婿古缀奇(Chauncey A. Goodrich)积极介入,局面才逐渐翻转。古缀奇在韦氏生前就已经参与了岳父的事业,伍斯特缩编的《美国英语词典》就经过古缀奇的认可。韦氏过世后,古缀奇先是聘请了德国的语文学家曼恩(C. A. F. Mahn),把韦氏词典里所有的词源做了彻底的校勘订补,再是聘请了日后耶鲁大学校长的波特(Noah Porter),把整部词典做了全面的翻修,最后在1864年推出了一部崭新的韦氏词典,收词量达条,比伍斯特词典多了一万。
这部新作是《韦氏英语词典》(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韦氏词典“足本”(unabridged)的历史,由此开始。至此,第一次词典大战的战局底定,伍斯特词典在市场上后继乏力,逐渐销声匿迹。此乃第一次的词典大战。
既有趣又讽刺的是,韦氏词典这次之所以能击败对手,最关键的其实是放弃了许多自己原有的主张,不但采纳了伍斯特词典同义词辨析等特点,更是全面接受了伍斯特词典“简洁、精确、谨慎、稳健、优雅”的风格。古缀奇能不为韦氏词典的意识形态所限,广纳各方人才为己所用,给韦氏词典带来了新的生命,是赢得这场词典大战最关键的人物。
第二次词典大战
如此平稳发展了30年之后,英语词典的第二次大战爆发了,时值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段期间,工业高度发展,科技与人类生活都发生了巨变,因而词典也迈入以收词量为竞赛的一个阶段。其中的一方是出版韦氏词典的梅里亚姆(G. & C. Merriam)公司,另一方则是当时以出版《文学文摘》(The Literary Digest)而声名鹊起的芬克与瓦格纳(Funk & Wagnalls)出版公司。
1890年,《韦氏国际英语词典》(Webster’s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出版,以收词条为号召。1893年,芬克与瓦格纳的《标准英语词典》(A Standard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出版,高举的收词量,直接挑战韦氏词典的“足本”地位,把韦氏打得灰头土脸。
梅里亚姆卧薪尝胆,用多年的沉潜来大幅增订《韦氏国际英语词典》,终于在1909年推出全新的《韦氏新国际英语词典》(Webster’s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将收词量再拉高到,此乃“新国际”系列之始。芬克与瓦格纳不甘示弱,1913年以规模更大的成果作为反击,新作《新标准英语大词典》(A New Standard Unabridged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篇幅达2800页,收词计条。芬克与瓦格纳词典有其高举“用户视角”的历史意义,给后世的英语词典起了两个带头的作用。其一,词源由词条之首挪到词条之末,编者“追本溯源”的象征意义弱化,排在用户关注的发音与定义之后。其二,义项不按编者视角的时间先后为序,改以用户在乎的常用程度递降排列。
1934年,梅里亚姆推出《韦氏第二版新国际英语大词典》(Webster’s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Second Edition, Unabridged),篇幅增至惊人的3350页,词条总数扩张到难以想象的。而芬克与瓦格纳的词典,后来则一直停留在1913年的版本,没再修订。韦氏词典这才击退了芬克与瓦格纳的纠缠,真正在美国称霸,是谓第二次词典大战。
第三次词典大战
韦氏词典独霸美国,已无竞争对手,想不到还有第三次词典大战,居然又是跟韦氏有关。这回发生在1960年代初,与之对抗的是社会舆论。
1961年9月,韦氏出版了“新国际”系列的最新力作──《韦氏第三版新国际英语大词典》(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Unabridged,俗称W3)。由于其描写主义(descriptivism)的路线与时代思潮扞格,短短的几个月内,就引发了舆论的连番炮轰。与前两次的词典大战相较,这次的历时虽短,然强度似乎远远超过。第三次词典大战几乎是单方面的,舆论猛攻,韦氏只能挨打。
描写主义是现今语言学在描述语言时的主流作法,强调客观描述语言的现状,避免规定主义(prescriptivism)赋予的价值判断。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可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保守,重视既定规范,W3坚持贯彻的描写主义,却被许多美国人批评为离经叛道。
事实上,W3的主编戈夫(Philip Babcock Gove)走的路线基本上就是一百多年前韦氏揭橥的“描述活的语言”。W3的例证丰富,多数取材自通俗的美国小说杂志,反映了活的语言,可是批评者却认为,俗文学不登大雅之堂,例证应该引用经典文学才是。另外,某些词语的发音上难有共识,于是戈夫就罗列了所有可能的发音。例如a fortiori(更加),这是个来自拉丁文的借词,W3竟然提供了132种理论上可能的发音,这对于企求一个标准答案的普通人而言,简直是个折磨。另外,W3的定义经常是一个短语到底,造成了冗长难消化的释文,例如hotel(酒店),W3就用了长达91个词的单一名词短语来定义,无法想象。W3将人名、地名等百科词条全数删除,希望与解释名物、传递知识的百科全书划清界限,让词典回归到语言词汇宝库的这个基本角色上(dictionary一词来自拉丁文,本义是“词的集合”),不过此举背离了美国词典编纂重视百科信息的传统,造成习惯在词典里找百科的美国人适应不良,而且收词量不增反减,由60万骤降至45万。
这些词典学的问题虽有人强烈质疑,倒还不是第三次词典大战的重点。规定主义与描写主义的针锋相对,才是炮火最猛烈的主战场。坚守描写主义的主编戈夫认为,语言的存在是客观的事实,无所谓好坏,只要普遍存在,就有描述的价值和必要。基于这样的理念,W3收录了一些使用普遍、却被批评为错误、上不了台面的俚俗语,特别是ain’t这个词。ain’t可以代表许多否定式的缩写,如am not、is not、are not、was not、were not、has not、have not、do not、does not、did not等,即使现在的“主流”社会也还是这样认为。然而W3不但收了这个词,竟然还没给它加注任何“谴责”的标签或“导正”的提示,因而引起了规定主义者强烈的反弹。批评者认为,社会大众多半把词典视为语言的权威,词典也因而负有更大的社会责任。在这样的认知基础上,词典收了一个词,就会被解读为语言已经认可它的合法地位。他们认为,W3可悲地向语言放纵主义投降,把一些“不入流”的词语收入词典藉以提高其地位,是道德的沦陷,是破坏英语的黑手,是英语词典的灾难。反对者的声音大如雷,在那个普遍保守的年代,支持者也只能螳臂挡车。
这一波保守主义持续性的猛批,显示出市场对于一本大型的规范词典有迫切的需要。美国传统出版公司(American Heritage Publishing Company)因此积极地想买下出版W3的梅里亚姆公司,以挽救韦氏词典这个美国人的骄傲。这个企图虽然没有成功,却促成了1969年《美国传统英语词典》(The 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的出版。兰登书屋(Random House)见情势大好,也于1966年出版了一本大型的《兰登书屋英语词典》(The Random Hous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以笼络那些对W3失望、生气、或犹疑不定的读者。
事过境迁,持平而论,W3虽有缺点,却绝对是一部伟大的英语词典。只不过树大招风,在当时保守的文化氛围下,多数人一时之间无法接受W3把一些用语“合法化”的事实。有趣的是,当时主要报章杂志、学术期刊的书评、社论、专文、报道、投书等,最后还被集结成书,编成了《词典和“那本”词典》(Dictionaries and THAT dictionary)。韦氏的第三次词典大战,就这样盛大地载入了史册,成为了语言学的公案。
(作者系东吴大学英文系副教授、原系主任,国家语委汉语辞书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
曾泰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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