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中的訛誤

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中的訛誤本文原載拙著《唐詩正本——大數據視域下的唐詩新考》,引用或轉載請注明出處。關鍵詞:常建 題破山寺後禪院 異文 曲徑通幽處 初日照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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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本文原載拙著《唐詩正本——大數據視域下的唐詩新考》(湖北長江出版集團崇文書局2021年版),引用或轉載請注明出處。

摘要: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中的異文很多,比如“朗”又作“照”“明”、“竹”又作“曲”“一”、“遇”又作“通”等,但考證及辨析卻很少,僅有的幾篇考證及辨析還存在很多嚴重的版本錯誤,比如余嘉錫認為“竹徑遇幽處”中的“竹”訛為“曲”始于清初的汲古閣本《常建集》,而實際上明初就有了“曲”的版本,比如《唐詩品彙》。而最重要的異文即“初日朗高林”中的“朗”訛為“照”等字,卻幾乎被忽略了。因為武則天(名“曌”),唐人諱“照”;因為趙太祖(名“玄朗”),宋人諱“朗”。無論版本源流,還是遣詞煉字,“朗”都應該是正選。

關鍵詞:常建 題破山寺後禪院 異文 曲徑通幽處 初日照高林

清晨入古寺,初日朗高林。竹徑遇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都寂,但餘鐘磬音。

這是常建(708—765)的五律《題破山寺後禪院》(下文簡稱《題破山寺》)。殷璠(唐人,生卒年不詳)輯編的《河嶽英靈集》把這首詩排在最前面,並盛讚“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歐陽修(1007—1072)則激賞“竹徑遇幽處,禪房花木深”二句,並“欲效其語,竟不可得,以為恨”。洪駒甫(宋人,生卒年不詳)更是認為“此詩全篇皆工,不獨此兩聯而已。”千百年來,稱讚不絕,甚至衍生出了“曲徑通幽”這個成語。雖然偶有疑義,比如施蟄存(1905—2003)認為此詩有秀句無思想,但這種聲音極少,幾乎被人忽略。由於入選中小學語文教科書,今人對此詩無不信口能誦。

然而,這首詩的異文非常之多。“朗”又作“照”“明”,“竹”又作“曲”“一”,“遇”又作“通”,“房”又作“坊”,“花”又作“草”,“俱”又作“都”“皆”,“惟聞”又作“但餘”“但聞”等。其中一些異文,對詩意影響很大,以訛傳訛,謬種流傳。

《題破山寺》異文雖多,卻很少有人考證。知網搜索,只有一篇做了較為詳細考證的論文,另有一些考辨的片段。而這些考證卻有很多事實性的訛誤,結論自然也難以成立。

為了辨誤糾訛,筆者探幽鉤沉,從北京大學圖書館古籍文獻庫、國家數字圖書館等十幾大數據庫中檢索到了48種古籍文獻的100多個版本,剔除內容無異的版本,也有57個,其中包括7個宋本。

一、“朗”與“照”“明”“耀”“曜”

57個版本中,“朗”有6個,“照”有46個,“明”有3個,“耀”1個,“曜”1個。雖然在數量上,“照”佔據了絕對優勢,但筆者確信“朗”才是正選。

(一)版本之源

常建個人詩集共有兩個宋本流傳至今,一是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南宋臨安陳宅書籍鋪刻本《常建詩集》,一是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四家詩集》中的《常建詩集》。經仔細比對,兩個宋本無異,此字均為“朗”(附表列為一項)。

殷璠(唐人,生卒年不詳)《河嶽英靈集》,也是最早收錄本詩的選集之一。該書的宋刻本、明刻本、清刻本,此字均為“照”。

韋莊(約836—910)輯編的《又玄集》中,此字為“照”。但此集現存最早的版本為日本享和三年(1803)刊本,那個時候“照”字已經氾濫,隨俗而改的可能性很大。

李昉(925—996)《文苑英華》始編於北宋,刊行於南宋,是一部大型詩文總集。這部文獻的宋刻本中為“耀,一作朗”,四庫本則為“曜,一作朗。”

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中的訛誤

王安石(1021—1086)輯《唐百家詩選》亦收有此詩。此書的傳世古籍很多,筆者就檢索到了7種,包括兩個殘宋本,即宋本(9行本)和宋紹興本(10行本)。令人驚喜的是,兩個殘宋本中都有《題破山寺》,而且均為“初日朗高林”(兩本詩文完全一樣,表格也只列了一條)。清代的版本中,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刻本、清康熙戊子年(1708)刻本亦均為“朗”, 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刻本、四庫本則為“照”。民國時期,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四年(1935)版(即萬庫本)、東方書局民國二十四年(1935)版均為“朗”,大達圖書供應社民國二十五年(1936)版則為“照”。“朗”的版本既多且早,《唐百家詩選》的原本應該是“朗”。

謝維新(南宋末期人)《事類備要》宋刻本、明嘉靖夏相刻本均為“朗”,四庫本作“照”。

祝穆(?—1255)《事文類聚》元刊本、明刻本、四庫本亦均為“朗”。

古籍版本中,“初日明高林”最早出現在《唐文粹》中。該書的宋紹興九年(1139)臨安府刻本、明嘉靖三年(1524)徐焴刻本、明嘉靖八年(1529)晉府養德書院刻本、四庫本均為“明”。陸振嶽點校的《吳郡志》在校勘記中說“‘朗’,《文粹》為‘照’”。不知何據,應為訛誤。

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中的訛誤

常熟破山興福寺的禪堂現存一碑,刻有《題破山寺》,詩後附識曰:“余守襄郡,日得元章書。因勒石破山,或亦補斷寺之闕也。乾隆三十七年中秋日……言如泗附識。”言如泗(1716—1806)說,他做襄陽太守時得到了米芾(1051—1107)的這幅字,為補破山之闕,所以刻成石碑。此碑所刻之詩,亦為“初日明高林”。俞陛雲(1868—1950)在《詩境淺說》中說,“米襄陽所書詩碣,尚在禪室。” 接著還對“明”和“照”作了分析比較,顯然信以為真了。如果此字確為米芾所書,那就說明至少在北宋時期,“明”字就存在了。然而,此碑甫一入眼,筆者的腦海中就閃出一個“假”字。為什麼?因為此碑的書法水準太業餘了。筆力孱弱,俗不可耐,雖然有一點兒米字的影子,但完全沒有米襄陽“爽利雄健,欹縱變幻”的神采。再細看,章法佈局也很可疑:詩題和落款都另起一行,而且寫得跟詩文一樣大小,包括“襄陽米芾書”之說,都不符合常規,倒像是專門為刻碑而設計的。筆者把此碑拓發給了著名書法家周俊傑先生和孟會祥先生,二人均認為此碑不可能出自米芾的手筆。

《錦繡萬花谷》宋刻本錄有本詩的前四句:“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逕通幽處,禪房去木深。”此本可能是“照”字最早的出處。

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一函魏慶之的《詩人玉屑》,著錄為“宋刻本”。另有北京圖書館出版社“中華再造善本”之《詩人玉屑》和北京出版社影印古籍《詩人玉屑》,均注明“元刻本”。這3個版本中均為“初日照高林”。經過認真、仔細、反復比對,筆者發現這3個版本毫無二致,連污漬都一樣。再查“中華再造善本”的著錄資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詩人玉屑》為“據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元刻本影印”——原來,就是同一個版本。那麼,到底是“宋刻本”還是“元刻本”?兩家出版社的鑒定應該更加可信。《詩人玉屑》的明刻本、四庫本也都是“初日照高林”。

綜上所述:本次考得的7個宋本中,“照”有1個,即《河嶽英靈集》;“耀”有1個,即《文苑英華》;“明”有1個,即《唐文粹》;“朗”有4個,即兩本《常建詩集》加兩本《唐百家詩選》,另有宋本《文苑英華》中的“耀,一作朗”。因此,從版本的源頭來看,“朗”應該是正選。

(二)字義之辨

即使是在現代漢語中,“朗”“明”“耀”“照”這四個字的涵義也很相近,而且常常搭配組合,比如“明朗”,比如“照耀”,而且,“明朗”就是“照耀”的結果。正是因為義近,所以可以替代。但在本詩的律法意境中,卻有雅俗高下之分。

“高林”二字,均為平聲。如果前面是“明”,就成了“三平尾”,此為律詩大忌。雖然本詩多拗,還是要講格律。“明”的版本很少,應該與此有關。俞陛雲說:“此詩悅字空字,其平仄不用諧律,則作明字為佳。”但他應該不知道還有“朗”等異文。《說文》:“朗,明也。”《釋言》:“朗,明朗也。”“朗”和“明”的涵義相近,卻也不完全相同。“明”只是外表的描述,“朗”還飽含內心的感受。

“耀”為仄聲,沒有“三平尾”之病,但此字“動”感十足,這破壞了本詩的意境,即“靜”或“幽”。“曜”和“耀”都是“燿”的後起字,《說文》中只有“燿”,釋為“照也”。“曜”和“耀”通用,均不適合本詩。

“照”無所謂“動”或“靜”,但這個字太俗,而且涵義簡單,只能表示光線投向物體,再也沒有其他的蘊義。相比之下,“朗”的涵義就豐富得多。此字不僅包含了“照”的意思,而且給人以快感。王羲之(303—361)《蘭亭集序》曰:“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陳後主(553—604)《與詹事江總書》曰:“每清風朗月,美景良辰……”明朗、疏朗、開朗、爽朗、俊朗,都很讓人舒服。“朗”既符合本詩的基調,又與下文的“悅”字相呼應——“初日”帶來的“山光”,既讓“高林”明朗,也讓鳥兒愉悅。“潭影空人心”也含有“豁然開朗”之意。

因此,就遣詞煉字而言, “朗”也優於“照”“明”“耀”等字。

(三)避諱之證

從版本上說,此字應該是“朗”;就文本而言,“朗”也是最佳選擇。筆者確信,此字原本為“朗”,被改成了“照”“明”“耀”等字。那麼,後人為什麼要改呢?因為避諱。

封建時代,盛行避諱。不僅當朝帝王的名字不能直接寫出來或者說出來,就連前朝皇帝乃至遠祖的名字都要諱。更有甚者,連同音字也要避諱,謂之“避嫌字”。宋朝趙氏的始祖(又稱“宋僖祖”)名為玄朗,“玄”和“朗”當然都要諱。日本真福寺收藏的北宋《禮部韻略》卷末所附的“貢院條制名諱”明文規定,不僅“朗”字要諱,而且“盧黨切”的悢烺狼閬浪等18個嫌字都要諱。南宋《紹定禮部韻略》也有這樣的規定。在宋紹興九年臨安府刻本《唐文粹》中,高適《燕歌行》“單于獵火照狼山”中的“狼”字就缺了最後的一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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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諱通常有四種方法:一是缺筆,即缺省諱字的筆劃,表示避諱,比如把“玄”字最後一點去掉。二是空字,即空出那個字的位置,或者畫一個方框,抑或用“某”代替。《史記·孝文本紀》“子某最長,請建以為太子”中的“某”是指漢景帝“啟”。《史記》《漢書》中,漢諸帝紀都不寫名字。許氏《說文》於禾部光武諱、艸部明帝諱、火部章帝諱、戈部和帝諱、示部安帝諱,皆注曰“上諱”,空其字而不注。三是用“從某從某”代替,比如“從良從月”指的是“朗”,這是說文解字的常用之法。四是借代,也就是換字,比如《又玄集》又稱《又元集》,就是把“玄”換成了“元”。朱斌《登鸛鵲樓》“黃河徹海流”中的“徹”被換成“入”,是為了避漢武帝劉徹的諱(詳見本書第 頁《<登鸛鵲樓>的作者並非王之渙》)。把“朗”換成“照”“明”“耀”等字,也是如此。這是最極端、最徹底的一種方法。這四種方法,在“朗”字上都有實例。

范成大(1126—1193)《吳郡志》:“陸胤,字敬宗,凱之弟,天姿聰朗……”此句中的“朗”,在宋本和明毛晉汲古閣刻本中就被寫成了“從良從月”,“胤”字也是這樣處理的。在清嘉慶戊寅年(1818)刻本《吳郡志》中,寫的就是“天姿聰朗”,但“胤”字換成了“允”。岳珂(1183—1243)《愧郯錄》:“後列趙氏族人,有名從良從月者,指以為聖祖,其妄若此。”此文所指之人,顯然名為趙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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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攄(唐末人,生卒年不詳)《雲溪友議》之“雲中命”中,陸龜蒙在湘中採訪使筵上唱了王維的兩首詩歌,一是《相思》,二是《伊州歌》。“清風朗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餘。征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附書。”四部叢刊明刻本中,本頁《伊州歌》上面寫有一個“朗”字,但右偏旁“月”的中間沒有“二”,該字下面還有兩個小字“缺二”。這個眉批的意思是,文中的“朗”字應該這樣避諱。四庫本《雲溪友議》中,寫的也是“清風朗月苦相思”,但後來的版本大都把“朗”換成了“明”,比如清抄本。現代出版物中,“清風朗月”也都變成了“清風明月”。此外,宋刻本《李太白文集》和《唐文粹》中,李白《襄陽歌》“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中的“朗”也都是“缺二”的,但後來很多文獻及版本中變成了“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這些都是“朗”訛為“明”的實例。

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中的訛誤

國家圖書館藏宋本《常建詩集》“朗”字缺“二”,台北故宮藏宋本《常建詩集》中的“朗”字無缺。筆者在把台北故宮藏《常建詩集》高清圖片放大到最大(500%)後發現,“朗”中之“二”為後人用筆添加。

《唐百家詩選》宋本(9行本)中的“朗”也是缺“二”的,但宋紹興本(十行本)中的“朗”字完整無缺。

或問:既有避諱,為什麼有的不諱呢?這可能與編書或刻板者的避諱意識有關。意識不強,就會忽略。可以肯定的是,應諱未諱的情況在古籍中非常常見。比如“眺”字,因為趙匡胤的祖父叫趙眺,所以要諱,南朝詩人謝眺也因此常常被改為謝朓,但在古籍版本中,“眺”字仍然很多,包括宋本。比如宋刻本《南齊書》謝眺列傳中,“朓”和“眺”均多次出現。《謝眺集》明正德六年(1511)劉紹明刻本為“朓”,明嘉靖十六年(1537)黎晨刻本為“眺”。很多古籍文獻版本,都是時而“朓”時而“眺”。

避諱的四種方法中,“從某從某”和缺筆都還能讓人準確地知道本字,但換字卻沒有標準,最容易產生訛變。一個“朗”字,有人換作“明”,有人換作“照”,有人換作“耀”或“曜”,訛亂因此而生。

也正是因為避諱,常建當不會使用“照”字。武則天(624—705)名“曌”,與“照”同音同義。《古代漢語詞典》:“曌,照。唐代武則天所造的字,自名武曌。取明月當空之意。”因此,自武周始,“照”也要諱。周密(1232—1298)《齊東野語》載:“武后諱曌(音照),以詔書為制,書鮑照為鮑昭,改懿德太子重照為重潤,劉思照為思昭。”武則天駕崩3年後出生的常建,對“照”字肯定諱莫如深。但到了宋代,“朗”必須諱了,“照”又不諱了。

隋唐著名經學家、訓詁學家陸德明(550—630),本名“玄朗”,與宋始祖的名諱完全相同,“德明”是他的字,後人即以字行,或諱為“元明”,即以“元”代“玄”,以“明”代“朗”。《諱略》釋“玄”曰:“凡經典遇此字缺點,‘朗’皆以‘明’代之,未盡然。”所謂“缺點”是指“玄”以缺省最後一點的方式避諱,而“朗”大都以“明”代替。《史諱舉例》:“(宋)始祖玄朗,玄改為元,或為真……朗改為明,朗山縣改確江。”“明”與“照”的草書非常相似,極易導致“魯魚”之訛,這可能也是“明”又變為“照”的原因。

總之,“朗”被換成“明”“照”“耀”等字有充分的理由,“明”“照”“耀”被換成為“朗”字卻沒有理由。看版本源流,論遣詞煉字,參避諱演變,“朗”為正本,確定無疑。

二、“竹”與“曲”“一”

錄有《題破山寺》全詩的57個版本中,“竹”有39個,“曲”為17個,“一”為1個。元代以前的所有版本均為“竹”。

“一”僅見于胡震亨(1569—1645)的《唐音統簽》,且有小注“一,一作曲,一作竹。”。吳可(1109年進士)《藏海詩話》云:“蘇州常熟縣破頭山有唐常建詩刻,乃是‘一徑遇幽處’。”此碑早已不存,也無處查考了。另,胡應麟(1551—1602)《詩藪》曰:“‘一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五言律之入禪者。”也不知所據何本。“一”字太孤,也太平了。此處異文,主要是“竹”與“曲”之爭。

姚寬(1105—1162)《西溪叢語》云:“常建有《題破山寺後院》詩云:‘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余觀《又元集》《唐詩類選》《唐文粹》,皆作‘通’。熙甯元年,歐陽永叔守青,題廨宇後山齋云‘竹徑遇幽處’。有以樗杜石本往河內以示邢和叔,始未見時,亦頗疑其誤,及見碑,反復味之,亦以為佳。竟不知別有本邪?抑永叔自改之邪?古人用一字,亦不苟也。”這段話主要是說“通”和“遇”之異,但對句中的“竹”字卻未提出疑議。

四庫本《常建集》在提要中說:“其詩自殷璠所稱外,歐陽修題青州山齋又極賞其‘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之句,稱欲效其語,久不可得。”這段話的後面有小字案語:“修集本作‘竹徑遇幽處’,蓋一時誤記。姚寬《西溪叢語》已辨之。今據建集改正,附識於此。”這段話中,歐陽修題寫的“竹徑遇幽處”變成了“曲徑通幽處”,還說《西溪叢語》“已辨之”。實際上,姚寬並沒有提及“曲”字。

針對四庫本《常建集》提要中的那段話,余嘉錫(1884—1955)在《四庫提要辨證》中說:“……姚寬之所辨,但謂‘遇幽處’本作‘通幽處’耳,未嘗言‘竹逕’亦當作‘曲徑’也。……《提要》乃據建集,改作‘曲徑’,抑何過信汲古閣本之甚耶?丁國鈞《荷香館瑣言》(《丙子叢編》排印本)卷上云:‘宋刻本《常建集》,竹徑通幽處不作曲徑。明刻《破山興福寺志》四卷,系程孟陽輯,所列建詩,亦作竹徑,與宋本合。’然則自宋及明,凡引此詩,無作‘曲徑’者。且考《歐陽文忠公集》(四部叢刊影元刊本)卷七十三《題青州山齋》仍作‘竹逕通幽處’,與姚寬所引歐陽語不同。《提要》謂修集作‘遇’,豈其所據乃別本歟?吳可《藏海詩話》謂破山寺常建詩刻,乃是‘一徑遇幽處’,與姚寬所見者又異,但亦不作‘曲徑’,‘曲’字為毛刻之誤 ,審矣。”

按照余嘉錫的說法,四庫提要改“竹”為“曲”是因為採信了汲古閣本,還認為改“竹”為“曲”始于毛氏。但筆者查核,毛氏汲古閣本《常建集》中為“竹”,非“曲”也。《常建集》的明活字本、四庫本也都是“竹”。

傅增湘(1872—1949)也對四庫提要改“竹”為“曲”提出了批評。他在《藏園群書校勘跋識錄》中說:“姚氏所辨,只及遇字,於竹徑固無異詞,且此本正作竹徑,何所據而改,可謂鹵莽滅裂之甚。”

令人費解的是,四庫本《常建集》提要說“竹”應為“曲”,引用的詩句亦為“曲徑通幽處”,但集中收錄的《題破山寺》卻為“竹逕通幽處”,並沒有把“竹”改成“曲”。而詩集附錄引用的歐陽修句中亦仍然是“竹徑遇幽處”,也沒有把“竹”改成“曲”。

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中的訛誤

余嘉錫還說:“自宋及明,凡引此詩,無作‘曲徑’者。”此說大錯特錯。事實上,作“曲徑”的明刊本很多,比如《唐詩品彙》的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汪宗尼刻本和明嘉靖己亥年(1539)刻本、《三體唐詩》的日本明應甲寅年(1494)刻本、《唐詩正聲》的明嘉靖三年(1524)刻本、《唐雅》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刻本、《漁隱叢話》的明抄本、《唐詩選》的明刻本、《唐詩廣選》的淩濛初朱墨套印本,等等。毛晉(1599—1659)是明末清初人,國家數字圖書館的著錄顯示,包括《常建集》在內的《唐人六集》汲古閣本刻于清初(1644—1722),也就是說,上述幾種明刊本均早于汲古閣本《常建集》,況且汲本並非為“曲”。毛氏被認定為改“竹”為“曲”的源頭,實在太冤枉了。

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中的訛誤

徐憶農也對《題破山寺》及余嘉錫的考論作了再次考訂,他也認為余嘉錫“自宋及明,凡引此詩,無作‘曲徑’者”之說有誤。其文稱,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的元刻本《詩人玉屑》中為“曲徑”,“另據沈乃文先生相告,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宋刻本《詩人玉屑》中常建詩句作‘曲徑’而非‘竹徑’。”前文已經說過,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元刻本《詩人玉屑》就是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宋刻本”《詩人玉屑》,徐憶農誤作兩個版本。筆者專門到北京大學圖書館作了查證,著錄為“宋刻本”的《詩人玉屑》中為“竹徑”,而非“曲徑”。沈乃文先生是北京大學圖書館研究館員,不知是他說錯了,還是徐憶農聽錯了。當然,同出一源的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北京出版社影印元刻本《詩人玉屑》也都作“竹徑”,而非“曲徑”。

徐嘉錫之誤,把“曲”的出現定得太晚;徐憶農之誤,把“曲”的出現說得太早。考訂如此不慎,實在令人吃驚。

梅、蘭、竹、菊合稱“四君子”。東坡曰:“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竹”是一個清幽雅致的意象,這與《題破山寺》的意境非常吻合。據程嘉燧(1565—1643)《破山興福寺志》載:“破山興福寺……溪澗縈紆岩巘,環合多茂林修竹。”現在的興福寺裡仍然有竹林。而且,“竹徑”與“高林”“花木”相呼應,共同成為清幽禪境的組成部分。王維《登辨覺寺》曰“竹徑從初地,蓮峰出化城”。裴迪《夏日過青龍寺》曰“安禪一室內,左右竹亭幽”。雖然“曲徑”也有別趣,但它與詩境的契合度顯然不及“竹徑”。

北京燕山版《唐詩鑒賞辭典》中的《題破山寺》採信的是“曲”,但白文在賞析的時候卻一再提到“竹”:“沿著竹林中曲折的小徑走進古寺的後院,這是一個幽靜的所在……有竹,有樹,有花,蔥蘢茂密……”“幽深之處的竹、樹、花又與首聯的‘高林’相聯繫……”在賞析者看來,“竹”似乎是不可或缺的,甚至比樹和花更重要。既然如此,不如選擇“竹徑”。

李白《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中有“綠竹入幽徑”之句。常建“竹徑通幽處”可能與此句有關。

因此,無論是講版本源流,還是從詩意遣詞的角度,都應取“竹徑”。現行的版本中,“曲徑”居多,但也有不少“竹徑”,比如上海辭書版《唐詩鑒賞詞典》、邱燮友《新譯唐詩三百首》、施蟄存《唐詩百話》等。

三、“遇”與“通”之迷

56個載有《題破山寺》全詩的版本中,“遇”字一次也沒有成為正選,唯《常建集》和《全唐詩》的四庫本中有“通,一作遇”,另歐陽修《題青州山齋》寫作“竹逕遇幽處,禪房花木深”,吳可《藏海詩話》和嚴羽《滄浪嚴先生吟卷》中有“一徑遇幽處”之句。

對歐陽修的題碑,《西溪叢語》專門作過辨析,前文已引。從記述來看,姚寬親自到山齋看了詩碑,確認歐陽寫的確實是“遇”。他既驚訝,又疑惑:是我不知道有這個版本,還是永叔自己改的呢?筆者以為,歐陽改字的可能性不大,因為他極為欣賞這句詩,這樣的好詩當然是“一字不能易”的——如果可以改動,說明此句還不夠好,也說明歐陽的水準更高,怎麼會讓歐陽自愧弗如呢?姚寬也說“古人用一字,亦不苟也”。而姚不知道這個版本的可能性完全存在。每個人都會有知識盲區,即便學富五車的名家,也不例外。比如司馬光《溫公詩話》和洪邁《容齋隨筆》在論及《登鸛鵲樓》時稱該詩作者為“王之奐”, 潘德輿(1785—1839)認為“‘奐’字必系‘渙’字之訛”,還說,“曆考他本,皆無作王之奐。”——他不知道《文苑英華》《唐才子傳》等著名文獻中均有“王之奐”;他也不知道,“奐”是“渙”的本字,“渙”“煥”“換”等字都可以寫作“奐”(詳見本書第 頁《<登鸛鵲樓>的暢諸暢當之爭》)。

余嘉錫在《四庫提要辨證》中說:“考《歐陽文忠公集》(四部叢刊影元刊本)卷七十三《題青州山齋》,仍作‘竹逕通幽處’,與姚寬所引歐陽語不同。”筆者查驗,四部叢刊影印元刊本《歐陽文忠公集》中確為“竹逕通幽處”。另查,《歐陽文忠公集》的宋刻本(中華再造善本)、元刻本(北京出版社2010年影印)、明天順六年(1462)程宗刻本、明正德七年(1512)劉喬刻本、明隆慶五年(1571)邵廉刻本等均為“竹逕通幽處”。南宋慶元二年(1196)周必大刻本《歐陽文忠公集》刊行之時,距歐陽去世也已124年,其間被人“改正”,也是可能的。可惜那個詩碑已經不存了。

釋惠洪(1071—1128)《冷齋夜話》云:“唐詩有‘竹逕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之句,歐陽文忠公愛之,每以語客曰:‘古人工為發端,心雖曉之,而才莫逮。欲仿此為一聯,終莫之能。以文忠公之才而謂不能,詩蓋未易識也。”此文獻的元刊本、明活字本、四庫本亦均作“通”。

《常建集》四庫提要把“遇”改成了“通”,並歸因於歐陽修“一時誤記”,這委實難以令人信服。“極賞”而“常誦”的詩句,僅兩句十字而已,怎麼可能“誤記”呢?《歐陽文忠公集》的宋本、元本、明本均作“通”,四庫提要完全可以說依據這些文獻而改正,但他們卻拿出“一時誤記”這樣一個牽強的理由。為什麼?比較合理的解釋是:雖然文集中印的是“通”,但歐陽寫的確實是“遇”。乾隆時期,詩碑可能尚存,也可能有更早的版本為“遇”。專門在提要中提及“竹徑遇幽處”,也說明編纂者非常重視此句及異文。要知道,提要是總纂官和總校官聯名寫給乾隆皇帝看的,相當於奏摺,他們絕不敢信口開河。四庫《常建集》的總纂官就是大名鼎鼎的紀曉嵐(1724—1805)領銜。

與姑蘇的寒山寺一樣,常熟的破山寺也是因詩而名。在程嘉燧(1565—1643)的《破山興福寺志》中,常建和他的詩句隨處可見,但“遇”和“通”交叉出現——在引用歐陽修句的時候作“竹徑遇幽處”,其他情況下則都作“竹徑通幽處”。既然要寫寺志,程嘉燧對“遇”和“通”肯定是做過考證的,那時候的宋本《歐陽文忠公集》當然很多,而他所看到的歐陽修文一定就是“竹徑遇幽處”,不然,他不會在引用歐陽之句時堅持使用“遇”字。這說明,“通”在明代已經很流行,但歐陽修寫的確實是“遇”。

“蘇州常熟縣破頭山有唐常建詩刻,乃是‘一徑遇幽處’。蓋唐人作拗句,上句既拗,下句亦拗,所以對‘禪房花木深’。‘遇’與‘花’皆拗,故也。其詩近刻,時人常見之。”四庫本《藏海詩話》在這條筆記的後面加有案語:“歐陽修《詩話》亦作‘遇幽處’。”歐陽寫的是“竹徑”,吳可寫的卻是“一徑”,說明北宋的這位詩論家不是引自歐陽的《詩話》,而是還有別的出處。而且,吳可還專門從格律的角度分析了“遇”與“花”,這也說明“遇”字無訛。“遇”是仄聲,“通”是平聲。如果他知道“遇”又作“通”,應該作些比較分析,然而他對“通”隻字未提。這也說明,吳可沒有看到過“通幽處”。也意味著,北宋時期的《題破山寺》確實為“遇”,至少是主流。

本次考得的7個宋本中,宋書棚本《常建詩集》、宋紹興本《唐百家詩選》、宋紹興本《唐文粹》、宋本《文苑英華》均為南宋刊本,其他3本刊於北宋的可能性也不大。儘管如此,亦可確信,至少在南宋的時候,此字已經為“通”了。

姚寬雖然疑惑,卻對“遇”字大加讚賞:“反復味之,亦以為佳。”對於這個品評,筆者深有同感。“遇幽處”飽含著偶然和驚喜,這是“通幽處”所沒有的。而且“遇”字蘊含著隨意和閒適,這也契合本詩的意境。試想一下:早上起來,旭日初升,山光清朗,林木染金,信步竹徑,無意之中,卻發現了一處幽靜的所在,這是多麼令人心澄意淨!但“通”字就沒有這樣的感覺。“幽”者,隱也,僻也,鮮為人知,亦少人至,這樣的地方當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果事先知道,或有專門的道路“通”向那裡,就不能謂之“幽”了。韋應物筆下的“西澗”及“幽草”,就是在“野渡無人”的“澗邊”。因此,“通幽”在邏輯上給人以“悖”的感覺。

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中的訛誤

“遇”與“通”形近,二字的草書尤其相像(如上圖)。孰正孰誤,此迷待解。

四、“都”與“俱”, “但餘”與“惟聞”

57個版本中,“都”有25個,“俱”有32個;“但餘”有34個,“惟聞”有20個(包括一處“唯聞”),“但聞”有3個。這兩處異文的意思都差不多,難分優劣。“都”和“但餘”在早期的版本中居多,“但餘”的音節也比“惟聞”更響亮,應為正本。

在石渠山房清刻本《唐詩三百首》中,本詩第七句為“萬籟此俱寂”,但陳婉俊補注《唐詩三百首》、金性堯《唐詩三百首新注》、湖北辭書版《唐詩鑒賞辭典》等版本中為“萬籟此皆寂”,此中“皆”字不知何來,古籍版本中沒有見到。

值得一提的是:“萬籟此□寂”中的“都”或“俱”均為平聲。在現在的普通話中,“俱”是個雙音字。作“全”“都”等義的時候讀作jù,作姓氏的時候讀作jū。按照字義,“萬籟此俱寂”中的“俱”應該是去聲,即為仄聲,但在平水韻中只作平聲。

施蟄存在《唐詩百話》中提到:“鍾伯敬卻強調這個‘餘’字,解作‘多餘’。他說:這裡一切都是非常寂靜,只有寺裡的鐘磬音是多餘的。”這種解釋,大煞風景。王籍《入若耶溪》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題破山寺》中的“鐘磬音”就相當於《入若耶溪》中的“蟬噪”和“鳥鳴”,怎麼會“多餘”呢?但鍾惺(1574—1624)《唐詩歸》中注曰:“鍾云,餘字好。”並未說“多餘”。施文未注出處,不知來自何本。

五、“空”的異讀

“潭影空人心”中“空”字的讀音,一直有爭議。有人認為應該是平聲,有人認為應該是仄聲。

唐汝詢(1624年前後在世)《唐詩解》在“空”字下小注:“蔣注作去聲”,此所謂“蔣”可能是指蔣一葵(1574年舉人),但不知語出何處。吳昌祺(?—1941)對《唐詩解》作了刪訂修改後,有了《刪訂唐詩解》,吳在“潭影空人心”上眉批“散句接成一片,空字只作平音”。

沈德潛(1673—1769)《唐詩別裁》注曰:“空字平聲,此入古句法。”李鍈(清人,生卒年不詳)《詩法易簡錄》稱“潭影空人心”為“三平古句”。畢志颺(?—1961)《唐詩韻釋》也把“空”注為平聲。

施蟄存認為:“‘悅’與‘空’都是動詞。‘山光悅鳥性’這一句的平仄是‘平平仄仄仄’。雖然說一、三、五不拘,但連用三個仄聲字,畢竟音節太硬。因此,下句就不能連用三個平聲字。作者用‘潭影空人心’,這個‘空’字不能作平聲讀,才可以挽救上句‘悅’字的拗口。”邱燮友《新譯唐詩三百首》之釋韻曰:“首聯對起,首句‘清晨入古寺’及頸聯出句‘山光悅鳥性’,均作‘平平仄仄仄’,下三仄,本可不救,然頸聯對句‘潭影空人心’,則為‘平仄平平平’以救之,便與古詩的三平調相同,不合律了。”邱認為“空”為平聲,又認為不合律。既然如此,不如仄聲。

筆者以為,“空(kòng)”在這裡是使動用法,即“使……空(kōng)”,應該是仄聲。

六、其他

本詩之題,亦有多種。除現在通行的《題破山寺後禪院》之外,還有《破山寺後禪院》《題破山寺後院》《題破山寺》《題禪院》等。7個宋本,均為《題破山寺後禪院》,此題應為正本。

《事文類聚》明內府刻本中,本詩的第一句為“清晨入寺門”,此中的“入寺門”為僅見。本詩為侵韻,“門”字為元韻。依現在的普通話,“門”與“林”等字讀音相近,似乎可以算是鄰韻,有點兒“孤雁入群”的味道。《事文類聚》元刊本和四庫本為通行的“入古寺”。

蔡松年(1107—1159)《蕭閑老人明秀集注》中,本詩第四句為“禪坊花木深”,此中“坊”字為僅見。可能是覺得花木不會長在“房”裡,而是應該長在“坊”中。但,“禪房花木深”的意思應該是禪房“周圍”的花木長得很深。

《錦繡萬花谷》宋刻本中,第四句為“禪房去木深”(前文已引),四庫本則為“禪房草木深”。此“去”和“草”,均為僅見。“去”和“草”均為仄聲,而“花”為平聲。“禪房花木深”為“平平平仄平”,“禪房草木深”為“平平仄仄平”,前者三個平聲相連,音節不諧,反倒是後者更為合律。如果前句為“竹徑通幽處”(仄仄平平仄),“草”(仄)與“通”(平)相對,也比“花”(平)更合轍。

《湖廣通志》和《黃州府志》均載有本詩。在《湖廣通志》上題為《玉泉寺》,“玉泉寺,在州東五十里。”怎麼跑到郴州去了?因為“郴州刺史倪德光舍宅為寺。”倪德光(南朝人,生卒年不詳)是常熟人,但當過郴州刺史,也算有些淵源,所以郴州人就把這首詩“移植”到了當地的玉泉寺。在明弘治本《黃州府志》上題為《題破額山寺後禪院》,詩文第三句為“曲徑煙霞重”、尾句為“惟聞鐘磬聲”。黃州有山名為“破額山”,所以被竄改並附會。清光緒本《黃州府志》不見此詩,應該是刪去了。

古籍版本中,“竹徑遇幽處”中的“徑”多寫作“逕”,此為異體字。“但餘鐘磬音”中的“鐘”,有時寫作“鍾”,兩種寫法幾乎一樣多。現代漢語詞典中,“鐘”專指計時工具或響器,比如鐘錶;“鍾”的意思是集中或作姓氏,比如鍾愛、鍾惺。依照此訓,“但餘鐘磬音”為正,“但餘鍾磬音”為誤。但實際上,寫作“鍾”的非常多,宋本《文苑英華》《唐文粹》《唐百家詩選》(兩本)等均為“鍾”。李白《將進酒》“鐘鼓饌玉不足貴”和張繼《夜泊松江》“夜半鐘聲到客船”中的“鐘”字也是兩種寫法都很多。也就是說,古漢語中,“鐘”和“鍾”是混用的。

七、結語

避諱是封建專制的極端表現。最高統治者對語言文字的壟斷,給文字的使用及文化的傳承造成了很大的混亂。無論是從維護優秀傳統文化的角度,還是著眼於清除封建殘餘,都應該對此進行清理,努力恢復諱字的本來面目。雖然這很不容易,但應該逐步去做。國家語言文字委員會應該組織專家,對避諱字進行系統的考證,確認一個,改正一個。比如謝眺的“眺”字,本詩的“朗”字,完全應該予以改正。

成語“曲徑通幽”就是源於“曲徑通幽處”之句。此句若為“竹徑通幽處”甚至“竹徑遇幽處”,“曲徑通幽”豈不是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由於先入為主,可能有人不願接受,但事實就是事實,古籍俱在,班班可考。筆者以為,成語既已約定俗成,不妨繼續使用,但詩句應該還原。這既是對作者的尊重,也讓經典恢復原有的光芒。

校讎考據,重在扎實。觀點可以不同,事實不能搞錯。本詩的訛誤原本就多,考證卻又錯上加錯,這豈不是越訂越訛?願與同道共勉。

附: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異文一覽表(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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