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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事的上一篇,赵贝思将自己作为受试者,冒险进行了海马区域的记忆挖掘,挽救了即将被取消的“雨影计划”。
“雨影计划”的核心,是利用生者的自传体记忆,制造出逝者的数字生命。
但是,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计划的主导权依然被公司安排给了他们想要的人——温一杰。
赵贝思如何反击?
三十年前,张静文结婚那年,八月份,科技版有个新闻。没有上头条,也没有什么人讨论,大部分人都没有料想到这项技术日后对世界的改变,只是把它当作赛博朋克爱好者的又一个狂想,包括她和赵恒。他们那时候正在筹备婚礼,忙着在北苑的家和婚庆公司安排的各种场所之间两头跑。她一天下来要试十套婚纱,要和别的预备新娘争抢有360°全镶镜的试衣间,要留意自己看中备选的裙子不要被其他人拿走。赵恒陪她在试衣间外面排队,刷着手机。或许是为了缓解她的焦虑,也伸过来给她看。“他们把脑机接口安到猪身上去了,还可以听音乐。”他解释道。张静文那时候在干什么呢?她只看了一眼,其实也没有看进去什么,就站起来叫工作人员:“前一个人进去太久了,能不能催一催?我们今天请假来的,今天必须要把婚纱定了。我们赶时间。”
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杀伐决断,对生活充满了控制力。
张静文不要秀禾服,也不想请喜酒,只打算找个有花园的西餐厅办草坪婚礼,在户外摆一些流动吧台,放酒水和甜点。不收份子钱,也不派发传统喜糖。来宾要遵守dress code,只能穿黑白灰绿四种颜色。可以的话,她甚至希望婉拒儿童入场——二十多岁那会儿,她就像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厌恶小孩的哭闹声——婚礼,从容有序是对新人最基本的尊重。
那么,自然免不了和家里大吵一架。父亲问她,在北京办草坪婚礼,怎么请亲戚和他的同事。她在心里冷笑,那当然最好就不要请,但没说出来。她虽然没说出来,父母也显然感觉到了她的意思,一度表示那干脆连他们都别来了。然而,就像成年之后的大部分事情一样,最后还是爸妈妥协。两个老人单独飞了北京,在九月份的阳光下陪她走上铺满花瓣的红毯。张静文很幸福,但觉得这幸福来源于自己的精心设计和极力争取。如果她做母亲,一定能做得更好、更大度。她没有想过,等三十年后,对孩子来说,当个好母亲最好的方法就是微笑着放弃一切权力,然后体面地从女儿的生活里退出。
她不愿意安脑机接口,赵贝思当然是知道的。不如说,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选择了办云上婚礼。一切都会是下载好的参数,只在细节上有个性化的调整:灯光的明暗、衣服的质地、气泡酒在味蕾上爆破的酥麻感。所有人通过脑机接口共享这一套预设好的身体感觉,并在神经电信号所构筑的想象的中庭里游走、交谈、彼此试探。他们的精神确实在场,肉身却分属各地——像所有人同时做了一个梦,只不过那些光影连同笑泪,他们醒来都记得。
这项技术几年前就已经完全成熟,逐渐成为了婚庆市场的主流。而脑机也不再是2020年她在试衣间前面匆匆瞥过的那条新闻里那种不成熟的小装置。不需要开颅,也不需要放什么硬币大小的植入物,只需要经由鼻腔向大脑打一管带微电极的纳米机器人,它们会自己就位。剩下的尽可以交给耳朵边挂着的外接装置。很安全,也很流行。那些跟她约会的男人为了证明自己还未被时代抛弃,总是第一时间去注射最新式的脑机。
张静文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胜负欲?或者更本质一点,作为家长的自尊心?可她真的没想到,赵贝思会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婚事给定下了。她曾经那么多次幻想自己在婚礼上致辞的场景:泪水,祝福,一位美丽的新娘和她同样美丽的母亲。她甚至早就挑好了礼服——S码,香槟色鱼尾裙,V字露背——她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可事实却是,她对女儿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甚至有可能,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来说,她都已经不重要了。
“您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张静文抬起头。面前是一台向导型机器侍从。纯白的圆柱形主体从履带式底座上拔地而起,终结于半球形的头部,迷你工业悬臂一左一右折叠进机身,仅在表面留下不明显的接缝。那张由电子墨水生成的笑脸固执地面向着她,重复着之前的问题:“检测到情绪波动。您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我没事,”张静文掏出纸巾,迅速地擦了擦眼下,“还要等多久?”
“您预约的项目是?”
“脑机植入。”
“好的,人脸比对成功。预约已确认。新客特权已确认。计算等待时间。”
白色圆顶里嵌的那块小平面闪了闪,投射出一团震荡中的透明液体,隐隐流转蓝光——几乎就是世纪初太空站纪录片里,水在真空状态中悬浮的模样——如今,它被符号化了,用以指代“后台正在进行数据处理,请稍等”。三十年前的移动互联网时代,人们使用的是进度条和缓存圈。然而,新技术总是倾向以另外一套图形语言宣告自身的君临。在云端时代,大部分的符号标志都和水以及大气有关。
“当前诊室均在使用中。预计等待时间……五分钟。”
它领着她从等待区往里走,直到进入一条称得上宽阔的走廊。走廊两侧对称分布着数个独立诊室。原木的房门,颜色很柔和,但既没有门牌号,也看不到其他用以辨识的标记。有些门后面传来模糊的人声,让人想起读书时候在教师办公室外面等待的感觉,昏暗而焦灼。有些门则什么都不传达。张静文心口突突地跳,几次想要掉头回家,但不等她把冲动化为行动,机器侍从就为她推开了其中的一扇门。
一位医生从诊疗桌后面站了起来。三十出头,头发仔细地用发蜡抓过,胡子刮得很干净,白大褂下面伸出一双穿着牛仔裤的长腿。一个年轻而俊朗的男人。张静文的心轻轻地摇动起来。如果这是在二十年前,又或者十年前,她都会想办法和他发展一下。但现在,她五十一岁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完全有可能叫她阿姨。
他没有。他问:“张静文女士,对吗?”
“对的,”张静文答道,感到自己的释然中夹杂着一丝毫无道理的雀跃,“我有预约。”
“好,就是核对下您的身份。我姓李,您叫我小李就好。”
“还是李医生吧。毕竟您是专业人士。”
“也可以。”他笑了,很文气。而她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在刺痛和惊喜之间摇摆不定的感觉。李医生说:“请跟我来,手术室这边走。”
他安排张静文在一张窄长的脑科手术床上躺下。称其为“床”,其实不够准确。和外科手术室里那种正儿八经的液压操作平台相比,这张床窄得多,角度也几乎是固定的,只有上半段可以调节。这使它视觉上的亲缘更接近于牙科椅,或者医美机构里铺着象牙色软垫的理疗沙发。好处是,这大大地降低了她的紧张程度;坏处是,她简直情难自禁。
“会很疼吗?”张静文天真无邪地问。心里知道,自己只是在撒娇。
“经鼻注射主要是异物感,疼痛的话,应该是穿刺的时候会有一点。您到时候忍一下就过去了。”
“可是,我特别特别怕痛。”
果然,他开始想办法了:“这样吧,我每进行一个操作,都跟您提前说明下,让您做好心理准备。注射速度我们放缓一些,慢慢打进去。临床上这也是验证过的,不适感能降低很多。”
“谢谢,这下我放心多了。”
她很熟练。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几乎每天,她都会进行类似的对话:求助,提问,倾听,表达钦佩和感激。只要按照这个步骤来,大部分男人都是好拿捏的。他们自我表现的需要是如此迫切,甚至偶尔会压倒对性的渴望。而她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要发生什么。说实话不是。她享受的从来只有每一段关系的开头。被发现,被关注,被追逐,然后被优待。仅此而已。剩下的部分,那些黏着的情事也好,游戏般的推拉也罢,她真的都宁愿掐掉不要。
目所不及的地方传来金属器械的敲击声。张静文支起上半身,正好看见护士型机器侍从自门口轻快地驶入。一样的履带式底座和白色半球形头部,只是高大许多,身体两侧折叠着的工业悬臂也更精细。腹部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方形接缝,边缘平滑,多半是个可动模块,但看不出有什么用途。她自然不会放过提问的机会。李医生说,这是一个内置的消毒炉,兼有手术托盘架的功能。解释完了,又夸她观察力很强。张静文刚想笑一笑,接两句俏皮话,突然听到床边咔嗒一响,清脆短促,像一柄老式手枪上了膛。她下意识扭过头:机器侍从已经就位了,站在专用的充电桩边,弹出了它的整个腹部。
从抽屉式结构中向上托举而出的,是一面光可鉴人的不锈钢器械盘。几乎在与她视线齐平的位置,横着一根铮亮的锥状物。较粗的一端装有类似扳机的把手,尾部像灯泡那样做了螺口,应该还要往上面再组装什么东西才能使用。钢针一般的尖端则是中空的,长而锐利,直径不超过一毫米——大概率就是一会儿要捅进她鼻子里的那个脑机注射头。
张静文重新紧张起来:“真的不用麻醉吗?是不是属于那种自费项目?李医生,你要和我说清楚啊,我真的非常怕疼。”
“没有麻醉。真的几乎没有感觉。我跟您保证。”
“可是这个看起来和上世纪脑白质切除术用的那个冰锥好像……”
李医生又笑了:“您还知道脑白质切除术。”
“来之前我看了一些科普文章,太吓人了。”
“那您就该知道这两个东西完全不同。脑白质切除术是从眼眶上缘凿入前额叶,工具精度非常低,操作也很粗放——基本就是捅进去,搅一搅——因为施术目的就是破坏前额叶的神经组织。”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在描述一碗被搅碎的豆花。“而脑机移液枪走的是鼻蝶入路,也就是我们的器械通过鼻孔沿着鼻中隔到达颅底,然后在脑脊液中释放纳米机器人。创口非常小,而且不会直接碰到任何脑组织。移液枪拔出后,包裹机器人的微型胶状物会自动修复伤口,所以也不用担心感染的问题。”
“可是这个针还是比我想得要粗一点……”
“这个不是真正的注射头,只是一个保护套。因为我们的针太细了,跟头发丝差不多,如果露在外面,很容易损坏。”
“也就是说里面还有个可以伸缩的针头。”
“是这样,”李医生叹了口气,“如果实在害怕,我可以给您打一个短效的肌肉松弛剂,防止到时候一紧张碰歪针头。”
她明白,如果继续表达自己的不安,他多半就要开始厌烦了。
“那就打一个吧。我也担心一会儿乱动,给你添麻烦。”
他没有说话。没有说这不是麻烦,也没有继续安慰她。张静文心中涌起一股真假参半的自我厌恶,还来不及扩大,医生忽然挑起了别的话题。
“您知道这个套餐里的脑机只能用一周吗?”
她急忙说:“知道的。说是会自然分解,然后代谢掉,对不对?”
“对。不过植入方法和常规版是完全一样的。看您这么害怕,我个人感觉有点划不来。还不如一步到位,直接安装能用好几年的那种。”
“我就是尝试一下,不打算一直用下去。”她的自尊心仍在作祟,但要是被他误会成顽固不化的老古董,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你知道云端婚礼吗?有个认识很久的朋友下周要办,我想去观礼。”
“哦哦,知道的。最近很流行,而且做得都特别好,跟全像游戏似的。”肌松剂的银色拉环像婚戒,不太规矩地套在医生的手指上,并随着肌肉施力印下浅而发白的勒痕,吸引着她去触摸。“我最近也在关注,”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张静文的目光,“您参加完婚礼要是觉得不错,下周回访的时候可以顺便和我描述一下。我女朋友下了死命令,说要搞个有创意的,惊艳一下爸妈。”
没问题,张静文说,努力把恭喜和惊讶的语气都塞进同一句话里,仿佛这么做就能将前半个小时里她那可笑的试探全部一笔勾销。对话仍在继续,医生谢过了她的祝福,又开始谈婚前的准备——说得如此热情洋溢,如此事无巨细,仿佛生怕她听不出自己的弦外之音。
一个幸福的年轻男人。一个被爱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拒绝了她的人。
针头刺穿皮肤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又老又可悲。
赵贝思突然有些不舒服。
应该是心理作用,她给自己打气。此刻,她正仰面躺在手术床上,等待着下一轮全脑神经元扫描。金属和砂浆制作而成的混凝土岩壁压在头顶,像一块随时会落下的棺材板。而在这下方,在她的脑子里,蒲公英一样的特制纳米机械,潜伏在毛细血管和突触网络之间。可能带来令人激动的技术突破,也可能带来一场事先张扬的深部血栓。要说完全不感到害怕,那是在逞能。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孟嘉明的声音。她的脸出现在墙角的观察窗里。赵贝思答道:“我没事,就是突然有点儿心慌。”
“是探针的副作用吗?说起来,你和你男朋友说了这事没有?”
“也不关他的事啊?说了没准还会吵架。”
“你们俩从大一吵到现在,如今居然要结婚了,我也是有点搞不懂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需要的首先是一个好队友。本来也说好两边财务分开,事业第一,跟他结婚总比跟其他人好。你看我妈,喜欢的尽是些靠不住的男人……”赵贝思刹住话头:“算了,不说了,免得一会儿记忆挖掘的时候污染到数据。”
“要不今天先别做了?我感觉你真的不太舒服。”
“那不行。还是得尽快把数据收集好。”她有意含糊其辞,“迟则生变,你懂的。”
孟嘉明说:“我到手术室来找你。”
她来了,带着事前准备好的热红茶和黄油饼干。无菌布往器械台上一铺,放上保温杯和打包盒,仿佛她们只是换了个地方吃下午茶。闻着食物的香气,赵贝思放松了许多,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手术室不让饮食吧?”
“不会有人知道的。”孟嘉明示意她吃饼干,“你从上周起就有点神经紧张的样子,到底怎么了?不能跟我说吗?”
“我有吗?”
“上次我们来这儿的时候,你可比我坚定多了。”
赵贝思迟疑地嚼着饼干。臼齿压碎饼体的声音内在地持续着,像有一个采石场正在切磨她的头骨。“现在不太方便,还在上班呢。”她最终说。
“这里目前是安全的,不会有人听到。”
“你怎么保证?”如果他们事先在空气里散布了悬浮式纳米中继机器人,这些对话最多延迟个五到十秒,就会传到某个监听者的耳朵里,清晰得如同身临其境。
孟嘉明立刻心领神会:“不是我的保证,是仪器精度的要求。建在地下,四周这么厚的混凝土,还必须断网进来,都是为了防止外部信号干扰。你知道吗,我在操作间里还找到了云端断路器——”
赵贝思打断她:“你开了?”
“开了。”
“那不就连内部网络都屏蔽了?楼上那些人问起来怎么办?”
“简单——‘按照操作手册对仪器进行校准排障’——流程上真是这么要求的,我没胡扯。”
“嗯……好吧,还算说得通。”
“所以现在可以和我说了吗?”孟嘉明担忧地看着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赵贝思张了张嘴,但在满腹牢骚即将涌出的前一刻,她及时刹住了话头。断路器可能根本就没开,她想。甚至有断路器这件事,也是孟嘉明单方面给出的信息,她没有亲眼看过。温一杰上位后喜欢约人开小会,半为拉拢,半为威胁。而大部分人——那些在面试阶段曾经高度认同她的研究员们——都倒戈了。她不相信孟嘉明能够独善其身。她不相信温一杰会放过这个实验团队的主脑。她不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可她竟然还是无法斩断那一丝渺茫的希望。赵贝思听见自己的声音,模棱两可,但已足以说明问题:“我觉得他们可能想把我换掉。”
“不会吧?你提的那些要求,他们不是都答应了吗?”
“就是因为我提的那些要求,让他们觉得我不好控制。”
“温一杰找我谈过,”孟嘉明停顿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在脑海中检索一个相对柔和的近义词,“他说你太偏执。”
“你呢?你怎么说?”
“我说如果你不偏执就不会有这个项目。”
“那他估计要气坏了。”赵贝思意味深长地说,“他觉得这是他的项目。”
“对我来说,这一直是你的项目。”
孟嘉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清澈而坦然。这是真心,还是演技?她不知道。她曾经是一个擅长掌控局面的人,如今却感到自己对一切都失去了把握。然而,孟嘉明并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打住话头,最多只是有点儿小心翼翼。“没别的意思,”她说,“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也不太喜欢温一杰这个人。如果需要帮忙,你尽管提——”
赵贝思把心一横:“你知道吗?这个项目应该是上面的人特意为温一杰物色的。”
“什么?”
“我通过自己的关系去问了,他是大领导的老部下,云腾刚起步的时候就来了。”
“不应该啊。真是元老的话,他这个职级有点偏低。”
“因为他能力非常一般。经手的几个项目都没做出来,卡晋升好久了。从我打听的情况来看,公司内部看不上他的人真挺多的。大领导虽然很想捞他,但也得服众,所以选中了雨影。你记不记得筹备阶段他们疯了一样让我们细化方案和标书?那会儿应该就在给温一杰做嫁衣了。还有,组团队的时候跟我说,有神经外科背景的技术主管只有他目前空闲。这估计也是假话。处心积虑搞这么多小动作,就是为了套我们的实验设计和底层架构思路——可惜我当时不设防,全都给出去了。”
赵贝思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多话要说。句子从她的唇齿之间掉落,像《伊索寓言》里的乌鸦为一展歌喉而失去的那块肥肉。有那么一瞬间,她确信自己将来一定会为此时的轻信而后悔,可倾诉和坦白的感觉实在太好,以至于她只想一鼓作气地说下去,而不是瞒着朋友继续左右互搏。说到最后,她甚至觉得,有没有人在监听已经不重要了。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而这实在也不是一个能靠单打独斗突围的困境。
“他甚至要求其他组员孤立我,就为了让我主动提离职。”
“我知道……很明显。”
“HR那边也一直在施压,考勤和报账查得特别严。估计我在内网的聊天记录都是被监听的,因为有其他项目组的朋友问我情况被约谈了。”
“难怪你那么谨慎……”
“现在还想帮我吗?”赵贝思苦笑了一下。“可以拒绝的。我也不想你为难。”
“你有计划吗?”
“有。”
“有就行。现在,我们先把饼干吃了吧。吃完就做脑电图,然后尽快把神经矩阵录掉。”
赵贝思精神一振:“你是不是也觉得先把脑图做出来比较好?我计划是这周内结掉这部分的工作,然后提交。这样就算他们找到了新的受试做B组,短时间内也赶不上我这边的进度。只要后续推进足够顺利,他们还是必须用我。真的。公司开展业务,说到底还是需要有真本事的人。我得证明自己对这个项目是必需。”
“我倒不是从这一点出发。”孟嘉明咽下一大口冷掉的红茶,摇了摇头。她本就是比赵贝思更加谨小慎微的个性,这会儿甚至有些忧心忡忡。“温一杰这个人给我感觉真的不太对,说不好他会做出什么事。”
“你放心,签了合约的,我找律师审查过。”
“我担心的是安全问题——别忘了,探针还在你脑子里。”
张静文躺在客厅沙发的贵妃椅上,闭上眼睛。
婚礼中午十二点开始。脑机使用寿命晚上八点到期。早上起来,虽然心里知道参加这场婚礼不必出门,还是洗了澡,精心地化了妆,又煮了一碗汤圆。在她老家,类似的东西叫做元宵,寓意着和和美美、团团圆圆。一般来讲,是婚宴最后一道甜汤。这祝福并没有应验,想来是靠不住的,可她实在不知道还能吃什么。三十年前的那场草坪婚礼,是按她意思准备的自助餐。婚宴结束回到住处,人困马乏的情况下,父母还是坚持去超市买了一袋汤圆。他们都已过世。从此再没有不问缘由的爱。而糯米的口感,几乎通向童年。
斜射铺地的阳光离她很近,在眼皮背面晕染成一片温暖的红色,但正逐渐被脑机在视觉神经丛中制造出的画面所取代。有一只鸟在窗外鸣唱,声调曼长,像一条被微风拖曳着的丝带,甚至来不及等它落地,她的意识就已经登录了云端,所有感官输入也被同步切断。这就是所谓的“全像上载”。除了维持身体机能运作必要的脑部活动,传入神经产生的大部分冲动都由纳米机械接管。从事实层面上,可以说,使用者已经脱离了现实世界。
从现在起,一切都取决于她的一念之差。点赞、评论、支付、体验……甚至分享一段满是个人隐私的意识流,只要她“想”,就会发生。刚开始用的时候,张静文紧张极了,总怕脑机把冲动当命令,然后引发什么贻笑大方的误操作,后来才发现这是多余的担心:在云端世界里,大部分交互依然需要“强确认”。意思就是,要像几乎在默读一样地去“想”,才会被系统判断为确实要这么做。她的大脑并没有被改造,更像是内置了一些方便的工具。至于如何使用,依然取决于她自己。
术后随访时,李医生说:“人类的脑具有适应性,擅长将工具内化为身体的一部分,让它变成自己的外延。就像学骑自行车。一开始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保持平衡,习惯了以后经常会忘了自己是坐在车上。脑机的应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样的。你不要觉得自己做不来,多练习就好。”
非常专业,非常贴心,非常坦荡。
又或许他只是急于摆脱她。事实是,即便操作不难,想适应这种内置的心像世界,也没有那么轻松。第一次进入云端,她差点被诱发空间运动病。原因很简单:在这里,并不存在真正的方向,上下左右皆可通达,只要使用者稍稍动念,就能在主观上瞬间移动。另外,为了固定住使用者的肉身,预防事故,大脑和身体之间的运动反馈也是被拦截的——她感觉不到自己,她简直像是弥散在这片虚无中。
用最直观的话来形容,她就像一个幽灵,一个名为“张静文”的意识,独自在广袤无边的信息之海上漂浮。这片暗蓝色的虚拟空间没有边界,光点、文字、窗口、色块……万千世界的碎片,洪流一般从她身畔掠过。如果她对其中一角稍稍提起兴趣,周围的一切就会瞬间变换,将她抛入那个被选定的任意门:可能是全像vlog,可能是情绪切片,可能是赏味播客。过载的信息像一条悬河,顺流直下的同时,你总疑心它有溃堤的风险;又像身处巨大无比的万花筒内部,因为那奇诡的风景瞬息万变,而不得不在这数字化的仓鼠球中一刻不停地跑动。总之,很难在短时间内适应这种超现实体验。有些人,比如她,甚至永远都不能。
摸索了两天,张静文发现,主流的办法是下载一个专门的插件,设置个人化的虚拟形象。就好比打游戏通常也需要一个可操纵角色,通过建构身体概念,大脑终于能够处理并消解此前悬置状态时产生的反直觉。
到这一步,就真的轻松多了。
她花了两天,在建模商店里精心雕琢自己的赛博化身。大长腿,漏斗腰,皮肤拉到可选范围内最白的色号,发量使劲地往颅顶堆。不过,五官脸型几乎还是原装。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不愿意下载那些千篇一律的建模脸,只把年龄往回调到了二十来岁。唯一不好的是,看起来实在太像新娘赵贝思,恐怕引人误会。不得不另外买了遮脸的缎带罩帽和蕾丝面纱,然后搭了一件帝政风格的绿色丝绒裙。
总体来说,有些用力过猛。不像去观礼的客人,反倒像欧洲宫廷剧的狂热爱好者。可张静文既不想改动脸模,也不愿意换套平常些的衣服。这含笑的人形是如此优雅,如此神秘,如此接近她理想中的自身。以至于凝望着这副在编辑页里上下起伏的新身体,她心中唯有满溢着的怜爱之情。而她梦想中的婚礼场面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她将在适当的时机掀起面纱,在宾客的注视下大方登台,与赵贝思母女相认,最后含泪冰释前嫌——一位美丽的新娘和她甚至更加美丽的母亲——虽然绕了点路,可现在,她离实现这个画面,只差最后几步了。
她进行了强确认:使用虚拟形象,进入云端世界,跳转到赵贝思主页给出的婚礼坐标。
仿佛在玻璃隧道里高速穿行,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下一个瞬间,张静文发现,自己就站在婚礼会场一角,身处海底世界深蓝色的穹顶之下。身侧,吧台做成了瓦片珊瑚的样子,装饰以成群游动的亮黄色耳带蝴蝶鱼,完美地融入了场景。上方,鲸鲨磅礴的身姿缓缓掠过,以航空母舰的体型。所有人都置身于它如浮岛般投下的阴影里,而她,也是被这阴影笼罩而目瞪口呆的人之一。
然而,婚礼的设计者似乎还有更大的野心。在鲸鲨巨大的鱼影之上,一排涌浪正快速通过海面。水流裹挟着粼粼的波光和无数细小的气泡,在头顶数十米高的位置不断翻滚,最终形成了一道巨大的银色卷轴,横扫这片奇异的水域。又过了几秒,上方水体的震荡感传到了海底,推搡着人们的肢体,几乎形成了一股向上牵拉的惯性。人群爆发出一阵低沉的赞叹声,为这意料之外的体感模拟。张静文这才意识到,从神经元信号整合的角度来看,他们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泡在水里,却能张着嘴睁开眼,而没有任何窒息的感觉。一种奇妙的认知错乱,在现实中绝无体验的可能。
“太牛了,从哪个数据库翻出来的模型啊?”
“这一看就不是原生信号好不好,肯定精炼过。”
“大制作啊!环境肌理和触觉反馈之类的都特别真,目测至少分了三个通道来编辑。”
“这个深度的海底不会有这么高的可见度,也不该有这些珊瑚礁和鱼,糅合了好多元素,细节还调得这么好,感觉要出圈。”
“有没有可能是找潜水员买的体感矩阵?”
“那也得花不少钱吧,而且应用得不会这么贴脸。”
“真不愧是赵老师。这流体算法要是自己写的,都能拿出去卖了。”
人群开始散开,三三两两地聊天或者拍照。听起来,他们所有人对赵贝思的评价都高得异乎寻常。有些ID她熟悉得很,知道是赵贝思的同事或同学;有些ID她却从未见过,多半是被安利来的路人。而游客还在大量涌入。不到五分钟,陌生账号的占比就达到了90%,并且还在不断往上爬升。迎宾AI开始循环解释:“因同时在线人数过多,已为您开启智能遮罩,避免会场视觉过于拥挤。”周围人的议论也换了主题。听他们的口气,现在起码进来了一万多人,还好分流到了几个不同的服务器里。
与婚礼直接相关的互动事件依然是对所有人实时的,他们说。现在的情况和在足球场边的高台上看比赛差不多,观众席分区,但绿茵场永远处于正中心。
想到一会儿要做的事情,张静文有点儿紧张,但依然安慰自己,这就相当于以前的直播,人多点也是正常的。她不知道的是,赵贝思的人际圈覆盖了大半个云腾,这些同学同事是口碑的保证,也是链式传播最佳的种子用户。在会场外侧,这场婚礼已经刷上了全像频道的本地热门,并且吸引来了一批凑热闹的头部网红。网红们的分享又进一步打破了各个垂直圈层,拉来了更多看客。一个疯狂的螺旋。按照张静文年轻时市场部PPT上最爱用的大词儿,这叫“私域流量转化验证公域流量,进行人群重定向”,一旦上了轨道,就是一场完美的事件营销。
张静文故作镇定地逛了一圈,有些失望地发现,甚至论装扮,自己在女宾中也称不上出类拔萃。最糟糕的是,她落单了。孤零零地杵在欢乐而盲目的人潮中,对着每一位擦肩而过的男士竭力微笑,像传统的宗族大家庭里那些总被遗忘的次女。而他们一再地抛下她,心无旁骛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仿佛预感到这具簇新的皮囊后面,藏着一个衰老而神经质的女人。她又在想李医生的事情了,不是因为对他还抱有什么幻想,纯粹只是因为这种巨大的、荒谬的、似曾相识的难堪。
她几乎要退缩了。
就在这时,一支香槟酒从旁边伸了过来。张静文抬起头。来人像参加任何一场线下婚礼那样,穿着一身平常但讲究的休闲西装,与周围人标新立异的穿搭形成了鲜明对比。再往上,一张略带年龄感的理工科男性的脸,看样子用的也是本人原装。在ID自动弹出的前一秒,张静文忽然猜到了他是谁——JACKSON103536——那个主页里没有任何意识流状态,却在赵贝思就职的公司里从事研发工作的怪咖。她心头一松,涌上一股热流:看样子,他和自己还真是同代人。
淡金色的酒液滋滋地冒着气泡,几乎带来了一种阴凉感。男人说:“别那么拘谨,云端上不会喝醉。”
张静文接过酒杯:“谢谢。怎么称呼?”
“Jackson,或者杰克。随便你。”
“这样啊,”她想起自己还顶着个三无小号,“我刚注册,还没取名字。要不你干脆叫我罗丝吧。”
话刚出口,张静文就后悔了。对方已婚,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开这种玩笑拉不到任何好感,只会显得自己轻浮。没想到Jackson像从未看过《泰坦尼克号》那样,平静地接受了她的提议。“可以。挺好记的。”他说。并一路带着她避开人群,到外缘的珊瑚吧台边落座。
“这里应该离新人出来的地方最近。”
“你怎么知道?”
“整个场景里,只有这一片往外的视线有遮挡,所有的涌浪也是消失在这个方向。”
张静文顺着他的指点望向侧前方。在那里,巨大的海藻丛自灰白的海床上拔地而起,深蓝与浓绿交相辉映,偶尔透过碎金般的光线。叶片基部的气囊驼铃般连缀着,将藻体引向上方,帮助它保持直立。然而,海面上波涛翻卷,水流来回震荡。这壮观的海底森林身不由己,只能任其摇撼。她倒抽一口冷气,不自觉地带上了请教的语气:“海藻能长这么大吗?”
“调整过了吧,为了视觉上模拟舞台的幕布。”
“原来如此……可我还是没懂新郎新娘怎么进场。”
“可能分开海藻林出来,可能骑个海豚从上面往下降。基本都是这种套路。”
“你看过很多场了吗?”
“没有,但是道理都是互通的。”
她注视着他——这个一直耐心解答自己所有愚不可及的问题的男人——第一次注意到他眉弓的形状还挺好看,脸型甚至称得上流畅,衬衫和西装的搭配却稍嫌啰嗦,发型也有些过时。如果有个女人好好打理一下,应该能变得更有魅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流露出单身汉特有的粗糙。或许他离异了,或许他婚姻不幸福,或许他也就是想找个人搭伴。无论如何,张静文承认,她已经开始幻想自己是那个点石成金的角色。让这幻想尤其具有说服力的一点是,他们俩的年纪应该差得不算太多。
十二点。在线人数已经冲到了惊人的十万,并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会场内,海面透入的阳光随水流动,人们的脸像塞尚笔下的苹果,在不同密度的蓝色间变换。突然,这光的跳跃开始加速,因为虚拟的水流瞬间变得湍急。张静文抬起头。海藻林深处,一团银白色的风暴,带着刀刃般的质地,在蓝绿的幕布间庄严地回旋。有人站了起来,有人打开了视觉共享模式。与其同时,更多访客涌入了这个空间。
“六带鲹群游,应该有个上万只。”不知为何,她从他的解说中听出了一丝不情愿,“做得还算可以。”
“你和贝思……你和赵老师是同事吗?”
“对。”
这么说来,可能是赵贝思的上级,张静文想。领导总是吝啬赞美的。“赵老师一直都特别努力,对自己要求很高,就是性格比较固执。”她说,希望他注意到自己是新娘的熟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银鳞涡旋如同龙卷风,由远及近,最终停留在不断增加的宾客面前。有那么一会儿,张静文觉得这简直是一颗星球:悬浮在高度透明的水体当中,表面的鱼群自左向右往返游动,给人以行星自转的错觉。然而,在她来得及组织语言感慨一番之前,银色风暴的内部却产生了某种变化——六带鲹分成了两群,一左一右地向场边退去,壮观的球状主体随之消弭,犹如一个被抽拉后散开的缎带蝴蝶结。在那里,鱼群原本的中心,深蓝海水摇曳下的巨藻林间,她的女儿,美人鱼打扮的赵贝思,和她的新婚丈夫手挽着手,缓缓下沉,穿过这片只可能存在于云端的奇景,从容而又不可思议,直到轻盈地落在一片手掌般向上打开的鹿角珊瑚丛里。
奇怪的是,新郎落地后,就自动退到了场边,只剩下赵贝思一个人留在珊瑚丛中——她身上的青色鱼鳞和贝壳胸托都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白色的裹身鱼尾裙,下摆折扇般散开,在海水中不真实地迤逦。张静文清晰地记得,三十年前,在那个更衣间,在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落地镜前,自己最后选定的婚纱,也是这个款式。
她们终究是母女。一股流泪的冲动攥住了张静文。她几乎要浑身颤抖了。
赵贝思笑了笑:“在婚礼正式开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她往边上让了让。一个男人分开海藻林走了出来。身材中等。牛仔裤,布洛克皮鞋。针织外衫敞开穿,不扣起来。一张文气而疏离的脸。张静文心头猛地一跳。还来不及振作精神,赵贝思介绍道:“这位是我已故的父亲,赵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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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陆鸣 编辑 | 方悄悄
原文链接:《人类进入云端时代,依然有职场PUA | 直到不再爱你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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