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
芒种时节,稻秧嫩绿,麦穗低头,田野焕发勃然生机。
“芒”,指麦类等有芒植物的收获,“种”,是谷黍类作物播种的节令。“芒种”谐音“忙种”,也称为“忙种”,表明一切作物都该“忙着种”了。
在这样一个天下稼穑的物候节令中,因为“饯花神”,而有了一番诗意;也因为一部巨著,让人们多了品读和索引,留下了探寻和牵挂。
芒种饯花
在古人眼中,花朝月夕,万物皆有灵。
唐代和宋代以农历二月十二为“花朝节”,宫廷和民间一道,赏红、护花、迎花神。及至芒种,花期渐过,群芳摇落,古人视为花神退位,为花神举行饯行仪式,感谢她带来的万紫千红,期盼她明年春再回。南朝经学家崔灵恩在《三礼义宗》中记载:“五月芒种为节者,言时可以种有芒之谷,故以芒种为名。芒种节举行祭饯花神之会。”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展现的“饯花神”格外绚美大气:“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作为芒种盛事,饯花的场面是盛大的。只是,与“花朝节”相比,“饯花神”容易让人生出伤感,以黛玉葬花为经典。
林黛玉葬的是什么花?在《红楼梦》里有过不止一回的涉及,应该是包括桃花在内的多种。但“芒种葬凤仙”却是曹雪芹特别着笔之处。第二十七回言:“(宝玉)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便把那花儿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
凤仙天然姿态优美、妩媚悦人。因其头翅尾足俱具,翘然如凤状,状如飞禽,飘飘欲仙而得名。古人爱把凤仙和凤凰联系在一起。唐代诗人吴仁璧《凤仙花》中的“香红嫩绿正开时,冷蝶饥蜂两不知。此际最宜何处看,朝阳初上碧梧枝”,就是把凤仙当作凤凰的化身的,碧梧枝指的是梧桐树枝,相传凤凰非梧桐树不栖。
凤仙花也叫指甲花,“烂漫只教儿女爱,指甲装点锦成纹”。古代美人常用凤仙花花瓣染指甲,把或红或紫的凤仙花花瓣轻轻研碎,任花汁沁出来,将花汁涂在指甲上,再用凤仙的叶子包裹,以棉质细绳固定,数十分钟或几个小时,清亮光润的指甲就形成了。这样染上的指甲,颜色不易褪落,既好看又环保。
凤仙凛然不可侵犯。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自夏初至秋尽,开谢相续。结实累然,大如樱桃,其形微长,色如毛桃,生青熟黄,犯之即自裂。”成熟的凤仙籽荚只要轻轻一碰就会裂开,弹射出很多籽儿来,能“透骨软坚,最能损齿,凡服者不可着齿也”“庖人烹鱼肉硬者,投数粒即易软烂,是其验也”。所以凤仙的花语是“别碰我”。特别激烈的一个词儿,却说明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对于高贵优良的精灵儿,哪能随便触碰?
凤仙暗合了宝玉与黛玉的情愫与品质。“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由是,“阆苑仙葩”林黛玉的《葬花吟》成为绝响,“美玉无瑕”贾宝玉是唯一听众。
曹公遗梦
曹雪芹对芒种的关注远不止此。在《红楼梦》中,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酒、妙玉传帖等经典情节都发生在芒种时节,宝玉的生日也与芒种相连。
二十四节气中,曹雪芹为何对芒种情有独钟,着笔这么多?
这一切,恐怕与他的身世不无关系。红学界对于曹雪芹的生卒年月和家庭背景存在争议,其中一说认为:曹雪芹生于芒种,卒于除夕。
普遍认同的是,曹雪芹是清代康熙年间江宁织造曹寅之孙,家族三代豪门,至曹雪芹出生后已没落,家被抄,人被遣散,几遭变故。曹雪芹从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变成了“举家食粥酒常赊”的贫困户,受尽了人间白眼和冷遇。苦难是作家的财富。对于曹雪芹而言,他享过的福、受过的苦,最终成就了皇皇巨著《红楼梦》。而他本人,也化身为男主角贾宝玉,永远活在这部巨著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三百年来,供人们感叹、探究。
曹雪芹字梦阮,梦阮是梦见阮籍的意思,阮籍是晋代“竹林七贤”中的老二。他几度辞官,对权贵用白眼,对美好女性用青眼,玩的是风骨。唐代诗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写过这样一句话,“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借此抒发了自己抑郁不得志的心情。就是因为王勃的这一句诗,阮籍就成为了“猖狂”的代言人。相传司马昭想跟他结儿女亲家,他大醉六十余天,疯癫度日,硬是把这桩亲事拖黄了。《世说新语》载:“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王安丰是“竹林七贤”年龄最小的王戎,因做过安丰县侯,故名。这段话的意思是:阮籍邻居家的女主人长得漂亮,是卖酒的。阮籍和王戎常到她那里买酒喝,阮籍喝醉了,就睡在那位主妇身旁。她的丈夫起初怀疑阮籍,就探查他,发现他一直就没有其他意图,于是彻底放心、没脾气了。还有一次,有一个未出嫁的美女去世,家里突然来了一男子,抚棺大哭,哭毕扬长而去,而这男子,逝者父兄和在场的人都不认识,这个人就是阮籍。
如此疯癫痴狂之人,像不像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曹雪芹字梦阮,是向往阮籍的精神气质。
“雪芹”两个字,源自北宋文学家苏轼的《东坡八首其一》:“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曹家从曹寅开始,就很喜欢苏轼的诗,受苏轼的影响很深。苏轼是一个性格豁达的人,一遇苦难便超然。当年,因为“乌台诗案”,他被贬到黄州,为了生计,他带领家人在城东的一块坡地开荒种地,“东坡居士”的别号便是他在那时取的。苏轼变成了苏东坡,也进入了艺术的“井喷期”,佳作如流水,层出不穷。苏轼又是美食家,好吃芹菜,常以“芹”自比,在《东坡八首》中注明过“芹”之食法:“蜀八贵芹芽脍,杂鸠肉为之。”曹雪芹也对美食颇有研究,《红楼梦》中有大量关于食物的记载和饮食细节的描写,而且他也偏爱一道“雪底芹菜”。曹雪芹懂苏轼,深知黄州之贬是苏轼艺术升华的标志,像一个文化隐喻,让他推人及己。家道中落之后,他自号雪芹、芹溪、芹圃,寓意深远。
苏轼对身边的几位女性和风细雨的态度,包括对乳娘任采莲、侍妾王朝云等,或许令曹雪芹心向往之。于是,便有了《红楼梦》中贾宝玉对身边女性的基本态度: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见了女儿,我便清爽……”对身边的女子,贾宝玉有的只是欣赏和尊重,这也是曹雪芹对于女性的态度。
脂砚添香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相恋,太过短暂,超凡脱俗却让人唏嘘不已。这样的悲情,令《红楼梦》深刻。如果离了宝黛之恋,那《红楼梦》就没了看头。而在曹雪芹身边,也站着一个脂砚斋。
脂砚斋没有直接出现在《红楼梦》中,他(她)只是作为一位批书人而存在。他(她)究竟是谁?跟曹雪芹是什么关系?目前红学界有妻子说、红颜知己说、兄弟说、叔伯说等多种,没有定论。但是,我宁愿相信脂砚斋是曹雪芹的妻子或红颜知己,是那个“红袖添香”的人。
《红楼梦》开篇诗中就有“红袖”两字出现:“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宴终散场。悲喜千般如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荣国府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盛席华宴,虽然绚烂华丽,却终究要散场。曹雪芹十年辛苦所写的《红楼梦》,凝聚着一生血泪。甲戌本第一回一条脂批:“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一芹一脂”并称,印证了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关系,“余二人”“遂心于九泉”,也说明他们极有可能是夫妻或红颜知己。“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个中滋味,恐怕只有他们才能够真正懂得。
脂砚斋与曹雪芹拥有共同的生活经历,可以从《红楼梦》的多处脂评中看出这一点。如第八回:“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追昔,肠断心摧。”第四十一回:“尚记丁巳春日,谢园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第六十三回:“此语余亦亲闻者,非编有也。”第七十七回:“况此亦是余旧日目睹亲闻,作者身历之现成文字。”这些通过“脂批”方式进行的注说,还可以看出,脂砚斋与曹雪芹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熟知曹雪芹的创作意图和相关隐喻。
在《红楼梦》对“芒种饯花神”的那一段描述中,脂砚斋做了多处批注,其中对“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一句的批注是:“桃、杏、燕、莺是这样用法。”这样的肯定方式,不是关系亲近、知根知底的人,是写不出来的。脂砚斋对林黛玉《葬花吟》的批注是:“《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饯花日诸艳毕集之期。”也就是说,出现在芒种之日的《葬花吟》是“万艳同悲,千红一哭”的开始。
因为“脂砚添香”,曹雪芹的“红楼残梦”有了更多的悬念,添了更多的嚼劲。
这也像凤仙花,在那样的饯花时节,以一种透骨的香,行过静谧幽寂的街巷,越过风霜沉积的高楼,穿过一个个安宁恬淡的夜和万千岁月,在旧事、残梦、离愁、迷途和万里山河中,解读世俗,找寻来路。
责编:沈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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