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西方历史的源头，不得不说说希腊神话

学术界一直存在着如何认识神话的史学意义这个问题。众所周知，奉行科学主义的史学家总体上怀疑神话的史料意义，此类论著繁多，恕不赘述。相反，无论是否为科学主义史学家，认可神话的史学价值者也有一些，这一现象有必要加以说明。

公元前4世纪到前3世纪的希腊学者欧赫麦鲁斯（Euhemerus）作《神圣的历史》（Sacred History），认为神话中的人物就是以前的帝王或英雄，神话叙述之事情在历史上确实存在过，这一思想倾向被称为“欧赫麦鲁斯化”（Euhemerize），即对神话的“历史化”。

到了20世纪，哲学家柯林武德在《历史的观念》里称神话为“准历史”（quasi-history），可理解为“带有历史性质”“半历史”“具有历史意义的”。还有神话学家米歇尔·H.詹姆森（Michael H. Jameson）在《古希腊的神话》（Mythology of Ancient Greece）中说：“事实上希腊神话就是那时的一种历史。”总之，在这些西方学者看来，神话具有历史学意义。

中国史学家中也有一批学者肯定神话的史学价值。史学家白寿彝认为：“史学史是从神开始。……从远古的传说可以知道，当时人们认为人类和人类社会都是神创造的。……这些故事从远古流传下来，中间有加工，但不是假造，反映了部落的情况。”

丁山就《诗经》《吕氏春秋》《淮南子》里神话传说的史料价值说过：“由公元前600年以前的史诗——大雅、商颂，证以其时前后的直接史料（如卜辞）和传说史料（如吕览、淮南），看商周两代的开国始祖的本事，都是从知母不知父的生殖女神叙起，直接可以说是原始农业生产的反映。”

白寿彝和丁山都是讲究实证的当代史学家，也可以说是科学主义史学家，他们却看重神话传说的史学价值。

而神话学家孙作云论后羿神话说：“我们毫不踌躇地说羿的神话或传说是中国古代真正的事实，他和他有关联的诸人是当时各部落的首君酋长。”尽管这话是就后羿神话而言的，然而却对理解全部神话都适用。还有文学家徐中玉道：“神话其实完全是人话。各色各样的神话产生于各色各样抱着不同功利目的、起着不同作用的人们之手、之口。”他也看到神话和人话之间的交融。总之，在这些中国学者看来，神话也有历史学意义。看来，承认神话的史学价值，把神话传说当成史料来用并非个别史学家、思想家的做法。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解释早期人类使用神话进行历史记忆的做法。原始人从自然界游离出来不久，对自然力缺乏足够理解和驾驭，他们反思历史除了关注自身外，还从自然界寻求参照物，把无法理解的自然力虚构为超自然。这样，神话所叙述的历史是人、自然和神的三位一体，其思维具有原始性。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中称之为原始思维。其实，所谓原始思维，就是神话思维或者非逻辑思维，这种思维里，任何在今天看来毫不相干的事物都存在着因果关系，叙述中往往把人、兽、神搅和在一起，这就是神话。

无论如何，上述这些学者的说法值得肯定。简言之，神话乃史学最初形态，希腊神话乃西方史学最初形态。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里提出一个问题，“希腊艺术和史诗”何以具有永久魅力？这里的希腊艺术特指古希腊神话。他从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角度，论述希腊社会在不成熟阶段产生了希腊神话和史诗。不过，马克思提出的这个问题值得深思。曾簇林、江宜庶解读其中的原因为美学价值和历史认识价值。

所谓美学价值，是文学作品给读者的美感。神话中神的阴郁、恶行、自私、虚荣，英雄们的英勇、果敢、执着，通过故事情节让历代听众、读者感到兴奋、震撼、惊恐、愤怒和向往，引起情绪波动起伏，这就是美学价值。

至于历史认识价值，具体可概括如下。

第一，神话具有明显的历史意识。古希腊神话中有清晰的时间意识、空间意识、角色意识和因果意识，与历史叙事具有相同的文体结构。

第二，包含着朴素的历史观。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讲述各代生人的故事，说人类第一代由黄金制成，至善；第二代由白银制成，尔虞我诈，违法乱纪；第三代是青铜人，战争连绵不断；第四代是神、英雄的一代，陷入战争而惨遭灭绝；他所处的时代是铁的一代，父子相残，没有仁慈，没有任何拯救希望。从五代生人故事的严谨性上说，第一、二、三、五代是用金属制造的，而第四代例外，似乎不够严密、细致，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中蕴含着历史分期意识和历史退步观点，这是那时西方人历史观的一个重要表述。

第三，反映生产力状况。奥林匹斯12位主神都是自然力化身。例如，在荷马那里，宙斯是“雷霆之神”“掷送闪电之神”“聚集云彩之神”，而波塞冬为海洋之神，是“撼动大地之神”。神话中的英雄多是征服自然力的英雄，例如欧罗巴的兄长卡德摩斯，寻妹途中，仆人为巨龙所害，卡德摩斯用梭镖刺伤巨龙，用剑砍下龙头。据统计，《荷马史诗》提到铜或青铜419次、铁49次，说明荷马时代已进入铁器时代早期。

第四，反映社会关系状况。据赫西俄德《神谱》，宙斯是提坦神系第二代，为附属神，到奥林匹斯神系则变成最高神；特洛伊战事中，希腊英雄在大会上争吵，英雄们变女战俘为奴隶，为争夺女奴大打出手。这些都暗示着原始社会末期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转变，以及军事民主制和主奴关系的存在。

第五，暗示亚非文化对欧洲的影响。欧罗巴是腓尼基公主，做梦有两个女人争夺她，一位是亚细亚神话中，亚细亚是欧罗巴之母，温柔体贴，另一位是阿佛洛狄忒，后者带她去见宙斯，宙斯把她骗到欧洲，使她委身于己，这个神话暗示亚洲文明影响了欧洲。还有一个神话，两只乌鸦从东南飞来，教底比斯人建立神庙，崇拜太阳神，这暗示可能是亚非文化影响了欧洲。

第六，包藏日后西方文化的根源，即崇尚英雄，重视知识、科技，推崇权术和阴谋。赫拉暗中帮助希腊人，匠神赫淮斯托斯打造坚硬盔甲，希腊人制造特洛伊木马，最终打败特洛伊人。这些故事就是最好的诠释。

第七，揭示一般人性。例如，神话叙述三位女神赫拉、雅典娜、阿佛洛狄忒找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把写着“最漂亮的人”的金苹果判给她们当中的一个，结果阿佛洛狄忒得到这只苹果，赫拉、雅典娜发誓报仇，在特洛伊战争中帮助希腊人，而阿佛洛狄忒则支持特洛伊人。这正说明财富、声名和私欲酿成战争和灾难。再如两性间的斗争，宙斯生性风流，下凡挑逗彼拉斯其国王的公主伊娥，赫拉嫉恨丈夫不忠，双方妥协，宙斯把伊娥带到尼罗河繁衍了埃及人。西方学者喜欢从一般人性的角度解释历史，尤其是当下喜欢从性别角度认知历史，都可以从这里找到源头。

第八，具有后世史学的社会认知功能。人类智能有不同类型，史学则是集体记忆的体现，其功能之一是要实现人群之间的认同。神话是人类的早期历史认识，述说先辈功勋，使他们成为后世敬仰的对象，来教育后人实现文化认同。连希腊的地名都有这样的情形。“Hellas”为一城市名，居民为“Hellenes”，后来成为希腊和希腊人的统称，这一名称见于赫西俄德的作品。正如有学者所言：“神话叙述的功能，使原始人在社会化过程中无意识地继承着传统与历史。”

至此，不难理解希罗多德《历史》第2卷第53节、第4卷第32节使用赫西俄德的作品，第2卷第53、116节和第4卷第29节使用《荷马史诗》；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记述希腊人起源、海盗活动、阿伽门农远征军、科林斯人富裕，都征引了《荷马史诗》。

总之，西方史学源头当追溯到希腊神话，希腊人“是以史诗的方式用神话和传说来叙述他们过去的经历，那就是他们的‘历史’”。

对话克丽奥：西方史学五十论

李勇 著

史立丽 策划

赵楚月 责编

复旦大学出版社

本期编辑 | 李映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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