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8期，原文标题《电子废弃物与地上采矿》

意大利设计组合Formafantasma质疑设计立场以及设计系统本身，尤其是生产如何与特定的经济、文化身份相互交叉。

文/钟和晏 图片版权 (c)Formafantasma

“地上采矿”是一系列由回收电子元件构成的办公家具

持续了三年的“矿石流”项目

意大利设计组合Formafantasma将他们用回收电子废弃物设计的家具系列命名为“地上采矿”，这一术语其实是参考了一项统计数据。数据表明，到2080年，最大的金属储备不会在地下，而是在地表之上，存在于建筑物、建筑材料家具以及消费电子品等产品流通中。

“地上采矿”是一系列不同寻常的办公家具，办公桌、搁架、文件柜和带金属隔板的工作单元等，都是由库存电脑机箱，回收的主板、手机等电子元件构建的。带透气网格的旧微波炉外壳充当桌子底座，白色键盘插入另一张桌面下，六个电脑机箱外壳结合透明玻璃成为闪亮的文件柜，白色垃圾桶具有华丽金色的内衬，它的原材料是从废弃电路板上清理出来的。这些金属家具简洁而且色调柔和，脱离情境的电子废弃物的存在并不显得生硬突兀。

Formafantasma选择将电子废弃物用于办公主题的家具，原因在于：“模块化隔间代表的办公室体现了现代设计的原则——标准化、追求效率以及统一的全球风格。我们认为，这种基于量化和效率的务实方法同样适用于自然资源和废物流的管理和利用。”

针对电子废弃物的回收，“地上采矿”试图通过设计来纠正当前废物流系统中的一些缺陷。除了改善回收利用的可能性，它还可以引发态度的转变，即不把废弃物视为垃圾，而是一种新的材料。

垃圾桶的金色内衬是从废弃电路板上清理出来的

“地上采矿”是Formafantasma已经持续了三年的研究项目“矿石流” 的组成部分之一

“地上采矿”是Formafantasma已经持续了三年的研究项目“矿石流”（Ore Streams）的组成部分之一。我们这个星球表面，废弃硬件构成的矿石流自由流动在连续的、无边界的大陆上，回收它们的努力仍然是实验性的、有争议的，需要建立新的技术、物流结构和跨国联盟，这是他们真正感兴趣的调查方向。

人类在地球表面的开采活动已经持续了数千年，不断寻找金属和矿物来满足生产需求。锻造金属曾经改变了历史的进程：青铜赋予人类武器化的能力，黄金促进了当地以及全球的贸易。到如今，地球表面还有新的空洞不断产生，一些现存的挖掘地点被废弃或者重新填埋新土，一种流于浅表的补偿。

反思设计如何作为一种重要媒介更负责任地使用资源，也是近年来一些重要的国际设计展持续讨论的主题之一。目前正在米兰三年展设计博物馆举办的“破碎的自然”展览中，策展人宝拉·安托奈利（Paola Antonelli）用涵盖艺术、设计和建筑领域的120个项目，从具有未来意识的层面上调查技术与设计之间的关系，其中每个项目都必须符合“恢复性设计”的要求。

工业革命以来，无论结果好坏，在为后人塑造社会实践时，设计师已经并且仍然拥有特殊的力量。安托奈利认为，除了创造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设计师如何通过他们的工作，为人类与环境之间的不稳定关系提供补偿”。

“地上采矿”被选为“破碎的自然”展览的四个主要委托作品之一，6月11日～16日，它又出现在第14届“设计迈阿密/巴塞尔”主题展“元素：地球”中。作为巴塞尔艺术展的平行展会，“设计迈阿密/巴塞尔”集中呈现当代和20世纪的重要设计作品。

“元素：地球”主题展中，策展人陈伯康（Aric Chen）呈现了与材料、资源以及未来制造相关的9件装置，他的观点是，“人类世不是一个主题，它可能是我们如今身居其中的单一境况，这9件装置都是以不同的方式，调查了天然与人造、原材料与废弃物、生产与消费之间的模糊界限。”

除了办公家具系列，“矿石流”项目中包含纪录片视频、动画等多种媒介，从多个角度涉及主题。Formafantasma在工作室里拆卸电子产品，访问泰国的回收工厂，与欧洲电子废物回收商、学术研究人员、联合国代表、发展中国家NGO组织（非政府组织）工作者等进行一系列访谈。其中一个视频介绍回收系统和废物分类技术，另外两个视频展示了如何拆解和重新组合电子产品。

目前，电子产品是世界上增长最快的废物流，每年有数百万吨的电子垃圾堵塞着填埋场。在欧洲，只有30％的电子废物进入回收流程。从“矿石流”的视频中可以看到，一些发达国家如何丢弃数百万吨电子废物，其中大部分最终出现在南半球，特别是尼日利亚、科特迪瓦和加纳等非洲国家。

回收电子废物的主要方式是手工劳动，而发达国家的劳动力成本很高。虽然20世纪90年代初，许多国家已经签署《控制危险废物越境转移及其处置巴塞尔公约》，立法阻止向发展中国家出口电子废物，仍然有些国家对公约执行不力。还有些情况下，电子废弃物被伪装成二手货运往国外。

在那里，它们在恶劣工作条件下被拆解，产品中的有毒成分被不适当地处理掉。当地的孩子流连于电子垃圾场，徒劳地希望通过收集废弃元件减轻贫困。受电子垃圾释放的汞、镉、铅和其他元素有害影响的不仅仅是人的健康，还有自然环境本身。

六个旧电脑机箱外壳结合透明玻璃组成闪亮的文件柜

桌腿插入了电脑键盘的办公桌

推动设计优先考虑可回收性

电子产品制造商在全球范围内设计产品、采购材料并在全球范围内销售，电子废物首先来自技术中预先计划好的淘汰率。在Formafantasma看来，“制造一些东西并决定它们何时淘汰的想法令人感到困惑，如今，我们的社会爱上没有创新的创新理念。当我们谈论技术时，对于构成创新的内容是什么抱有具体的想法，但是并没有细致考虑是否可回收等参数”。

Formafantasma在调查过程中发现，就回收利用的参数而言，即使苹果手机也不是非常具有创新性的产品，比如，iPhone采用防篡改的定制螺丝和难以穿透的外壳。与其他一些新型智能手机一样，许多设备的设计只有制造商才能再次打开它们，增加了回收的困难。还有电池和危险组件的定位，它们被封装在不易快速打开和移除的位置。即使在欧洲、美国和其他发达国家，这些部件都是人工回收的，可能在回收过程中造成污染或爆炸。

为了推动设计师优先考虑可回收性，Formafantasma在视频中概述了几个简单的策略。例如，开发一种全球通用的颜色编码系统，使不同的材料易于识别和分类。以常见的涂有黑色橡胶的电线为例，它们的深色和不透明性不易被检测器识别，可能会出现在错误的废物流中。电子产品的小型化是另一个问题，在组装产品的过程中会使用更多的胶水，也许可以用节省空间的连接方式或锁模系统来代替。

在“塑造传统”系列中，Formafantasma关注的是意大利与非洲北部地区之间的复杂关系

“自然的化石”系列中的时钟装置，玄武岩圆盘中盛放了三种不同年代的火山砂

Formafantasma由安德列·特里马尔奇（Andrea Trimarchi）和西蒙·法瑞森（Simone Farresin）于2009年组建，两人都是意大利人，如今定居在阿姆斯特丹北部工业区。法瑞森在意大利东北部维琴察附近长大，特里马尔奇则来自偏远的西西里岛。大学期间他们相识于佛罗伦萨，毕业后作为一个团队，申请了荷兰埃因霍温设计学院的硕士课程。对于埃因霍温来说，也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

受意大利设计激进派的价值观启发，Formafantasma一直将设计视为一门设想和质疑社会、文化乃至政治变革的学科，相信设计师应该是主观的、批判性的。不仅仅是设计的立场，他们质疑的还有设计系统本身，尤其是生产如何与特定的经济、文化身份相互交叉。如他们所说，“在可见的功能之外，物品中包含了历史、文化和生态的纠缠状态，甚至具有代表人类历史和未来的能力，这是我们着迷于物品的原因”。

从2009年两人的埃因霍温设计学院联合毕业作品《塑造传统》中，已经清晰地呈现出这样的设计观点。西西里岛卡尔塔吉罗（Caltagirone）地区是特里马尔奇的故乡，以锡釉陶（Majolica）工艺而闻名。《塑造传统》由9件装饰着提花织带的无釉陶瓷器皿组成，中间附加了带有非洲人照片的相框。

西西里的陶瓷传统工艺中，有一种名为“teste di moro”的17世纪锡釉陶花瓶，造型是摩尔人面貌的男人或女人头像，繁复的头巾被装饰得色彩斑斓，《塑造传统》中带非洲人照片的陶瓷器皿就是暗指这种17世纪的花瓶。然而，比起传统工艺，Formafantasma更关注的是意大利与非洲北部地区之间的复杂关系，他们想要回答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传统工艺可以表达过去，它能表达现状吗？”

西西里锡釉陶花瓶出现于摩尔人征服西西里岛时期，也是因为这一入侵，锡釉陶工艺从意大利传播到其他欧洲国家。历史总是会重演，非洲人正在回归西西里岛，不是作为征服者而是作为非法移民。Formafantasma在卡尔塔吉罗地区调查期间，夏季每天都有几百名非洲移民登陆兰佩杜萨岛。

手工艺通常被视为具有保护当地文化身份的作用，但它的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复杂的内容。Formafantasma认为，“《塑造传统》展示了一种衰微文化的矛盾：如果作为意大利人和欧洲人，我们能够用摩尔花瓶代表我们的文化，那么我们必须超越偏见和恐惧，让文化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此外，我们想要展示如何重新发明民间传统：在特定背景下，即使我们的新物品也可以成为传统的一部分”。

由玄武岩雕刻的几何体结合黄铜元素，转化为一系列边桌（上）；“自然的化石”系列中的1892凳子

自然的化石（下）

Formafantasma在每个项目中都混合了历史学家、科学家和工匠的角色，他们几乎像过滤器一样工作，深入研究、调查和分析主题的根源，项目最终是蒸馏过程的结果。比起解决方案，他们更多地提出问题，建议可能的替代方案。

Plart基金会是一家从事塑料制品研究和技术创新的研究所，2012年委托Formafantasma以自己的方式重新阐释聚合物塑料。他们的回应是追溯到塑料发明的时期，研究了如今已经被废弃的前工业时期高分子聚合物，将它们转化为一系列手工制作的容器，手工艺结合塑料的历史发展轨迹，形成合成物质的新美学。这些被统称为“植物园”的有机造型器皿几乎像文物一样古朴，很难为它们加上明确的时间标记。

2014年，他们开始了另一项以西西里岛为中心的调查，集中于西西里埃特纳火山和斯特龙博利火山的熔岩文化，这是欧洲最后两座活火山。如果说《塑造传统》强调本土问题，这一次，他们想要创造“在全球范围内关注当地”的机会。

当埃特纳火山2013年11月20日喷发时，石头发出隆隆作响的巨大声音，浓黑的烟雾完全遮蔽了太阳，这些戏剧化的场景被媒体反复播放。烟雾过后，黑色的土质碎片开始倾泻在火山附近的村庄和城市上空，从高速公路到陶尔米纳的希腊剧院，黑色碎片覆盖了一切。

Formafantasma把埃特纳火山比作“一座没有矿工的矿山，它正在挖掘和暴露自己的原材料。某种程度上，这一项目是关于如何把破坏性的力量变成优势”。项目名称“自然的化石”（De Natura Fossilium）借鉴了16世纪德国“矿物学之父”格奥尔格·阿格里科拉（Georgius Agricola）的矿冶专著，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尝试对地球岩石和矿物进行命名和分类的科学家。

收集了大量火山熔岩材料之后，Formafantasma回到阿姆斯特丹的工作室，结合当代制造技术，设计出一系列家居物品。“实验熔化、吹制和铸造熔岩时，我们进行了数千次测试，最困难的部分是了解材料的正确冷却时间，它们经常在冷却过程中就出现了破裂。”

“自然的化石”系列呈现出线性的、野性的形式，由玄武岩雕刻的几何体结合黄铜元素，转化为凳子和边桌。黑曜石的镜子悬挂于黄铜结构上，被火山岩平衡着。镜子的制造过程中，凝固的熔岩石被重新熔化成漆黑的玻璃，逆转了材料的自然时间线。

系列中一件富有禅意的时钟装置由三个不同色调的玄武岩圆盘组成，分别代表小时、分钟和秒。盘中盛放了三种不同年代的火山砂，轻轻地被黄铜指针推动着，这些火山砂采样于斯特龙博利的三个不同地点。

除了火山岩和黑曜石之外，Formafantasma还与蒂尔堡纺织博物馆合作，提炼出一种熔岩纤维，作为碳纤维更加可持续的替代品。两幅熔岩纤维编织的挂毯上，出现了西西里火山的古代神灵赫菲斯托斯和雅典娜的肖像。

明年，Formafantasma将在伦敦蛇形画廊举办一场特殊的展览，展览主题第一次聚焦于植物和其他栖息于地球的非人类物种的权利，因为“人类与其他物种的唯一关系就是剥削，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总是采取‘我们怎样才能使用它们来满足自己的需求’的态度”。

一个既定事实是，设计认识论必然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这是良好设计的基本前提，所以，Formafantasma正在问自己：为了植物和动物的利益进行的设计会是什么样的？

Delta三角洲家居产品系列 | “罗马设计画廊Giustini/Stagetti邀请我们以罗马这座城市为灵感，设计一个新的产品系列。我们从台伯河的河流三角洲汲取灵感，这是几个世纪以来由河流携带的碎石沉积而成的地形。在城市学习之旅中，我们参观了罗马众多考古场所和博物馆，将大理石、金属、瓷器和木材等材料清晰地呈现出来。 我们尤其被博物馆中展示的一些罗马帝国日常用品所吸引，直接将这些文物当作样本，更新为当代形式。例如，Delta花瓶的设计中，我们选择的颜色明确参考了罗马历史陶器中的红色和黑色，唯一的补充是一种微妙的灰白色。”

Ex Cinere火山灰釉面陶瓷 | “延续利用熔岩生产玻璃的想法，我们尝试通过熔解火山灰来制造陶瓷，由此获得了一种特殊的釉料。它与20世纪70年代用于建筑的瓷砖非常相似，有一种厚重的棕色色调，这种瓷砖现在几乎完全消失了。 去年在美国印第安纳州哥伦布市的《哥伦布之窗》装置中，我们曾经使用这种材料，覆盖了一座带有嵌入式窗户的釉面砖墙，英国品牌Dzek看过之后和我们联系，希望它变成一个产品系列。今年米兰设计周上，Ex Cinere火山灰釉面陶瓷获得了实验类别的设计奖。最初，我们只想知道，从火山这样特殊的地点可以获得什么样的产品？最终的结果是恢复了一种正在消失的釉料，包含着更传统的审美。”

WireLine电线吊灯 | “我们喜欢构建可以持续较长时间的叙事方法，为Flos设计的WireLine吊灯由橡胶和电线这两种非常工业化的元素构成，与含有LED光源的玻璃灯管结合在一起。取代了灯泡的玻璃灯管几乎接近装饰艺术元素，电线隐藏在橡胶条中，这样，吊灯常见的单点天花板附着方式被分散了。 这一吊灯是可以复制和组合的模块，也可以改变高度。比起单纯的概念，这是一种更具技术性的极简主义。安装以后，吊灯显得很大很壮观，拆除后却什么都没有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