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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裂帛》,出自《女儿红》,作者简媜,是一篇散文。
初读《四月裂帛》,觉得文章辞藻绚丽,但全文如同一卷佶屈聱牙的经文,晦涩难懂,甚至会觉得一些段落前言不搭后语,实在难以在脑中串联出完整的故事。
就像“天书”。
可是一遍又一遍读下来才渐渐发觉,原来所有的故事和情感,都在这字里行间之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而多年后重读,终参悟到些许般若滋味。
就像题目一样,作者想述说的往事和心情,如同丝帛裂为数段,藏于散文的各个角落,却都有迹可循。
四月裂帛,文章开头却写道:
三月的天书都印错,竟无人知晓。
读完才能发现,无人知晓的,竟是三段倾世之恋,也是三段常人所无法轻易承担的情感。
文中写道:
于是,我也放胆地让自己疲着,圆滑地在言语厮杀的会议之后,用寒鸦的音色赞美:“这世界多么有希望啊!” 然后,走。
什么样的经历,竟如肃穆的会议上的言语“厮杀”,而文中的“我”,即便被世界所伤,带着寂寥,声音沙哑如寒鸦,仍可赞美世界,仍可以鼓起勇气,继续走。
原谅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寻日布衣,把你的一品丝绣裁成放心事的暗袋……
作者会时不时修改自己曾写过的文章,也许是为了文章结构和内容趋于完美,但也许还是为了将当初落笔时流露得太过直白的情感加以掩藏——直到看过修改前别的版本中,这句话是这样的:
把你的一品丝绣裁成放四段情事的暗袋……
原来如此,这篇文章裂为四段:三场恋情,和一段极其抽象的独白。
更妙的是,简媜引用了张错的诗《漂泊者》,并同样将其分裂为四阙,各为文章一段落起头。
她让三月的鬼雨安静一些,接着,翻箱倒箧,千军万马的回忆袭来,由她再裂一条无汗则拭泪的巾帕,开始述说……
一、信仰差异之恋
我不断漂泊,
因为我害怕一颗被囚禁的心
终于,
我来到这一带长年积雨的森林
这便是由张错的《漂泊者》所裂成的第一阙诗。
长年积雨的森林,植被茂密,遮天蔽日,就仿佛是掩藏着情感问题的二人不愿意窥见真相,长年累月,看似枝繁叶茂,实则是隐秘之下的问题恣意横生。
对方把七年来“我”写的信还给“我”。
他是一名医生,也是基督信徒。
早期的他,也是怀着热忱的医者之心的人,他在自己所写的《白鹭鸶》诗里,曾雄壮地要求天地给他这一袭白衣。可数年间里,他亲眼见证了太多的死亡,生与死的演绎鞭笞着他,他在《关渡手稿》里这样写:
恐怕,我是你的尸体衣裳,非婚礼华服。
这一句也出自《漂泊者》。
他在这之后悄悄后记道:
每次当病人危急时,我们明知无用,仍勉强做些急救的工作。其目的并非要救病人,而是来安慰家属。
看着这里的文字,便有所察觉——这暗示着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感线也是如此。
他不再写诗,是为了编织更多美丽的谎言安抚病人,也让自己可以逃离一会儿四面楚歌的现实。他不愿再被每天上演的“生与死”的演绎鞭笞。
可终于,他们二人也来到了这一刻。病危的不是某一人,而是他们之间的恋情。
七年来,他们都在用和安慰病人相同的手法来安慰对方,安慰自己。每次都涉险过关,一次又一次避开了现实。
这一次,他们相约在医院门口,并一起去晚餐。
唯独此刻,你愿意在我面前诚实,正如我唯一不愿对你假面。那么,我们何其不幸,不能被无所谓的美梦收留,又何等幸运,历劫之后,单刀赴会。
而在这之后,我们也终于从读者的视角知晓了二人走至这一步的原因:
“直到,我碰到了一位’女作家’,我非常喜欢和她做朋友,但我的直觉和教会及所有的人认为我不能和一个非基督徒结婚。……我不能接受夫妻因信仰所发生的任何冲突,我又很希望这位女作家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当然希望结婚的对象也是基督徒……我可能选择独身,我是矛盾的人。”
一个一生不曾侍奉任何的主,另一个则是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因为信仰差异,二人的内心始终无法真正融合,产生真正的共鸣。
天上的父必然要选择他地上的媳,如同平凡的妇人也想选择她天上的父。
这依然是《漂泊者》诗中的一句话。
这是双方互相的选择。
我特别喜欢接下来的这一段话,也许有些长,但它所描述的,恐怕也正是我们人生中大多时候与人相处的状态。
她或许了解你的坚持,你却不一定进得去她固执的内野。你们都航行于真理的海,沿着不同的鲸路。你只希望她到你的船上,你知道她的舟是怎么空手造成的?她爱她的扁舟甚于爱你,犹如你爱你的船甚于爱她。如果你为她而舍船,在她的眼中你不再高贵,如果她为你而弃舟,她将以一生的悔恨磨折自己。的确,隐隐有一种存在远远超过爱情所能掩盖的现实,如果不是基于对永恒生命衷心寻觅而结缡的爱,它不比一介微尘骄傲。你们曾欢心惊叹,发现彼此航行于同一座海洋;现在,却相互争辩,只为了不在同一条船上。
我们总是更愿意守护自己所坚信的一切——这也并没有错,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是用一生去建构的,它是一个人从诞生于这世上开始至今的所有经历与经验化合而成,不会轻易因他人而改变。
我们都有着固执的内野。
我们觉得那个所遇见的对的人,一旦某一天发现,我们的信仰不同,我们的世界观、价值观有很大差异。如果这样,有多少人能坚持走到最后呢?
我们都会为爱的人改变自己,可若是要改变最初的信仰和内心,实在不易。正如文中这段恋情里的他无法为简媜放弃信仰,不曾侍奉任何主的简媜也无法成为基督信徒。我们有缘份踏入对方的宇宙,但始终不会拥有那里的星辰。
这没有谁对谁错,所以不必过于纠结于此。
“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个尊贵的灵魂,为我所景仰。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
……
请相信,我尊敬你的选择,你也要心领神会,我的固执不是因为对你任何一桩现实的责难,而是对自己个我生命忠贞不二的守信。你甚美丽,你一向甚我美丽。
……
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就这样告别好了,信与不信不能共负一轭。”
就像落花与流水的相遇,虽然最后的归途不同,但经历过一段美好的共振,便也是值得欢喜的。与对方曾有过的时光,永远都是记忆中一处清喜的水泽。
二、生命之恋
且让我们以一夜的苦茗,
诉说半生的沧桑,
我们都是执著而无悔的一群,
以飘零作归宿
这是由《漂泊者》裂出的第二阙词,作为第二段恋情回忆的起头。
“以飘零作归宿”——正如诗中所说,第二段恋情,也是以飘零为终结——生命的飘零。
我们真的因为寻常饮水而认识。
薄夏午后的课间,她去文学院天井边的茶水房倒一杯麦茶。正当她倚门望着老树浓荫、草色釉青而出神时,他来到了她身边:
“你,就是简媜吗?”
故事,从这里开始。
他写诗,她作文,他们因文学而结识,成为知己。
可是,他的生命“年轻而微弱”,身患重病。
他觉着“简媜”二字太坚奇铿锵,带了点刀兵,而她确实性格里有着横槊赋诗的草莽气质,总让她对最亲近的人“杀伐征讨”。
他见简媜清瘦异常,让她不可太夜太累,而她却觉委屈:
“就活这么一次,我要飞扬跋扈!”
他无奈,语重心长地说:
“早慧,难享天年的,古来如此。”
他总为她惜生。
你珍贵我这顽桀的生命,大大地甚于你自己的。
她总像她自己所说——要飞扬跋扈。
你不也说了吗,我的生命太千军万马,终究不会听你这座“紫微”。实而言之,你是一则遥远的和平,为了你,我必须不断地战争。
二人的生命线,一个不断上扬,一个却趋于终结。
实在难以形容那会是怎样的心情,当那位难得的知己,可以包容自己的恣意、放纵,可他自己的生命却步步逼近寒冬,仿佛无声的巨浪,令人窒息。
在梦中,她梦见他两回。一回,他以赤子的形象从半空掠过,仰首不复寻踪;一回,他款款而来,面目白净,却只道是还未开始生病。
现世里的大欢大美被解构得还不够吗?连在可以作主的梦土,也要懦怯地缴械。我终究是个懦夫,不配英雄谈吐。
回忆那一日午后,鬼神皆寂,听她诉说。她推着轮椅,与他静坐于湖边,直到将要忘却此生安在。
突然,遥远的湖岸跃出一行白鹭,抟扶摇直上掠湖而去,不复可寻。湖水仍在,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没有什么风,天边有云朵堆聚着。
你在纸上问我:“几只?”
我答:“十二只。” 你平安地颔首。
白鹭下秋水,孤飞如坠霜。
白鹭短暂地掠过湖面,画面无法定格,转瞬即逝,徒留一幅静态的画面,波澜不惊。
就像他的生命,从世间匆匆而过,只一刹那,不留痕迹。
他试图乐观,想用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她试图乐观,想用小说的悬崖瓦解宿命的悬崖。他们曾抗争过,但终究会逝去——顽强又脆弱的生命。
也许,不再有什么诘屈聱牙的经卷难得了你我。
呼应了第二阙《漂泊者》之后:
在你年轻而微弱的生命时辰里,我记载这一卷诘屈聱牙的经文,希望有朝一日,你为我讲解。
当那句“我们都是执著而无悔的一群,以飘零作归宿”变得不再晦涩,她已经懂得了生命。
已经记住了,在简媜的记忆里,在他们菲薄的流年里,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曾有一位知己路过她的生命。
三、不伦之恋
犹似存在主义,
或是老庄,
或是一杯下午茶,
或两本借来的书。
存在主义,以人为中心、尊重人的个性和自由。人是在无意义的宇宙中生活,人的存在本身也没有意义,但人可以在原有存在的基础上自我塑造、自我成就,活得精彩,从而拥有意义。
这是《漂泊者》裂帛而成的第三阙。
第三段恋情,简媜重墨文字,写下了一场脱离世俗轨道的“不伦”之恋——四十过二的音色,与二十又七的华容,二人相遇,终是背弃世俗的爱恋。
简媜十三岁时,她的父亲就因车祸去世。
在《渔父》(简媜作散文)中,简媜提到一晚父亲醉酒发狂,她夺门而去,在夜色中泪如流萤。她在心底说:“要这样的阿爸做什么?……”
“父亲,我竟动念绝弃你。” 她懊悔,她内疚,她固执地认为是自己从心里放弃了父亲,被上天感应到,从而带走了父亲。
她认为自己间接害死了父亲。
了解过简媜,读过《渔父》,方知这段情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身边这个男人,大自己十五岁,有如父兄的安稳可靠。无论自己百般捉弄他,都不恼火,无限包容自己,就像对待孩子…
于是,她便可以更加恣意。好似在对方身上存下一笔巨款,可以尽情挥霍,总也不光。
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我们成就一种无名的名分,住在无法建筑的居室。
一个是通过情枷爱锁鞭笞的男人,一个是透明中性的女子。他们理智地辩论起婚姻。
终究,这样的恋父情结大抵是殊途同归——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归途。
恐怕,张爱玲的《心经》所表达的女性角色的悲催,与之也是相通的。
这样一段情缘,终究无法弥补梦土与现实之间的断崖。
四、幻灭
我随手抽了把单刀,
走了趟雪花掩月,
无声的月夜,
只有鸽子簌簌地飞起
《漂泊者》的最后一阙,引领了结尾。
你怎么来了?
明明将你锁在梦土上,经书日月、粉黛春秋,还允许你闲来写诗,你却飞越关岭,趁着行岁未晚,到我面前说:“半生飘泊,每一次都雨打归舟。”
她见到了自己——
梦中的自己,理想的自己……
最初的自己。
半生漂泊,经历了那么多,经历了三场倾世之恋,却每一次都雨打归舟。
半生漂泊,半生的不顺。
可即使是这样,又怎样呢?
那么,请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总有不断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御笔,你终究不会辜负悲沉的宿命,击倒的人宁愿刎颈,不屑偷生。这次见你,虽然你的眉目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一苇航之后,款款立命。你要日复日吐哺,不吐哺焉能归心。
生命中总有不断的流星,那一个个人生过客,也许是信仰不同,或是生命短暂,甚至非同辈中人……不要怪罪他们,不要怪罪命运。不要因为过去的苦难而怨恨宿命,不要因为不被世界善待而怀恨世界。
曹操《短歌行》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宿命纵使如此,也要吐哺命运,方能有所得。
正因你曾被万剑加身,才成为如今有故事有回忆的你。来路漫漫,若无人为你消得这一程风雪,也要赤足寒冰,满怀余温。用蜿蜒掌纹轻抚穿胸的利刃,纵使身陷牢笼,也要唇吻花瓣;纵使坠落深海,也以枯瘦指端,与波涛痴缠。
你要答应,先将梦泽填为壑,再伐桂为柱,滚石奠基,并且不许回头望我,这样,我才能听到来世的第一声鸡啼。
就将从前往事都当作基石,人生因此可以逐级向上攀爬,缓缓前进,最后终可以看见曙光,听到来世的第一声鸡啼——那是涅槃之后的新生。
无论历经什么苦难,你的灵魂,都该如晦暗中斑斓,渺小却照彻河山。
你走的时候,留下一把钥匙,说万一你月迷津渡,我可以去开你书中的小屋。我把指环赠你,尽管流离散落,恒有一轮守护你的红日,等候于深夜的山头。
在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时候,记得找回最初的自己,保持初心,不要丢了自己。
你说:“还要去庙里烧香,像凡夫凡妇。”
而简媜经历了这三场常人所不能承担的爱恋,终是期盼一场“凡夫凡妇”的情感,没有繁杂的情愫,只有最初的单纯。
所有季节的流转永不能终止。
春夏秋冬,四季流转,永不终止。去年春天被爱神射中穿心的一箭,秋冬季将它拔去时也可感恩不怨,而寒冬之后,又可以迎来春天,迎接新生,期待新的一箭。
三世一心的兴观群怨正在排练。
三世一心,三场不平凡的恋情,却始终保持着一颗初心。
《论语》有:“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排练”可理解为整理好自己的心,重新出发。
也许对于简媜来说,这些往事,正在心中逐渐幻灭,这篇回忆,是她鼓起勇气,为幻灭之前的往事写下最后的回忆。
最后一句便是核心: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头?
四月,如果不愿意将丝帛分裂开,要怎么去做成五月的夹衣呢?
如果不愿意将自己的心情重新调整,不愿意放下以前的种种,深陷于过去的泥潭,又要怎么迎来新的生活?
过往终将幻灭成云烟。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
趁着这个四月,迎着朝晨簇新的阳光,微风吹起素衣,漫步于春天。趁露水未干,趁微风不燥,趁花未开至荼蘼,醉心于与世间美好的相遇——蓄着故事的篝火,写满月亮的诗歌,女孩脸颊的绯红,少年嘴角的梨涡……在这种种美好中,不再为过往所困,不再为伤痛流泪,整理好新的心情,并带着那份出发时候的初心,最单纯的自己,继续走。
四月将结束,五月便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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