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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
我见的第一个表,是个马蹄表。北邻奶奶家的女婿在外面当干部,她家里有一个。那表有个提把,左右立着白铃铛,到响弦点了,小锤摆动发出铃声。她外孙和我一起长大,我曾让他调时间,好听那声音。为此他还挨过骂。最好玩的是表盘右下方有个公鸡,头是活动的,每秒都啄一次。我那时已经知道一分钟六十秒了,能算出这鸡一天得啄多少下,很担心它的脖子。那时候普通人家是没有表的。有个军官转业到了公社,住在村里,人们表示他富有的说法就是,人家有三个表,自己戴着手表,家里还放着两个马蹄表!
对第二个表的感觉不大好,在村小学办公室里。小学不大,一个教室有时放两个年级,校长老师都在一个屋办公。我纪律不好,经常被老师骂,也挨打。不过打我多是象征性的,摘下我帽子拍几下头,并不疼;有些同学是真打,一脚踹出去好远。我更多的是罚站,夏天站在太阳底下“晒油”;冬天怕在外面冻了,去办公室站着。那里出动静的有两个东西,一个是煤炉上的燎壶哧哧冒热气,另一个就是挂墙上的表卡答卡答走。这是个厚厚的大圆盘子挂钟,只有时针和分针,它应该有年头了,上面是罗马数字。我靠墙站立盯着表盘,上面没有秒针跑圈,分针转得太慢,有些无趣;等它当当响了,老师也该来修理我了。我一边听着答答的表声,一边忐忑等待未知的惩罚。下课了,别的老师先回来往往叹口气,唉,你这把手啊……班主任通常是一边训斥一边拉着我帽檐左右摇晃,我的头就随着老师的手摆来摆去,幅度大了还得踉跄一下。除了最后表态,啥也不敢说,老师说什么也听不清楚。我对这表充满了好奇,它怎么那么大,到点就响也没见铃铛在哪里。可我除了罚站看不到它。终于有了个机会,公社开批右倾翻案风的会,叫我代表小学生发言。老师在办公室给我改稿时,摘下表说应该上弦了。我觉得有点“脸”了,自告奋勇去干这事,还给表擦了灰。到了公社中学,我们自带马扎坐在空房子里,通过墙上纸喇叭听响声。轮到我了,昏头昏脑让人领到一个办公室,也是对着纸喇叭念稿子,没见到包着红绸的话筒。以前看干部讲话,都对着这么一个话筒,先用手敲两下,然后啊啊地讲。这让我有点失望,没个主席台,也没有话筒。回去后坐一块的同学问我,你念完了?我说念完了,刚才就是我念的。同学说什么啊,刚才明明是个女生。等回到学校,还在那个大表下面,老师冲我骂道,你真是狗肉上不了席!教了几遍“螳臂当车不自量,蚍蜉撼树谈何易”,你还是感树、感树,你感个屁,丢人丢到公社了!我也委屈,这些话是老师加上的,生字又多,我认不过来。
上了初中,我才仔细看过手表。那是教导主任的“钟山”表,表盘发黄,9钻。我知道了表的钻越多越值钱,这块表15元,得有关系才能买来。主任是公办老师,很注意身份,除戴着手表,还把褂子扎在裤腰里。民办得不行,下地不方便。主任很爱惜这块表,我们只能看看,一个漂亮大姐戴过几分钟,坏孩子就说主任和那女生“有事”。后来调来一个年轻女老师,她虽不是公办,但是干部家的闺女,也有手表。她的表是皮带子,白表盘特别小,连主任的一半也没有。我们不敢让女老师摘下表来,只是担心这么小的表,能看准时间么?那时都觉得,手表对于我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我家竟然也有了表。是我一个亲戚从高盖买来的,烟台产的北极星挂钟。这个表外面磕过,因为是处理品便宜不少。就这我娘也唠叨了好久,她说这么几间草屋里还挂个表,让人家笑话。我经常对着这表看,钟摆荡来荡去,一次一秒很有趣,整点半点还当当地响,与它宏亮的声音比,马蹄表的铃就是噪音啊。往往不到半月我就要上弦,生怕弦不足表停了。喇叭报时,就紧张地盯着表盘,看看快了还是慢了。有一年我爹脖子上长了一个疙瘩,上北镇都没看好。家里的气氛沉闷起来。听人说永安还是下镇,有个老人能治这病,我堂哥去请了来。又听说对这病老人可能治好,也可能治死,得签生死状。我当时上高中,突然被沉重的忧郁和危机感笼罩,担心爹的身体,想了许多以前从没想过的事。到底签没签这个状我不知道,我见过老人给我爹治病,他的药叫“轻粉”,银色粉末,用锡箔包着装在小纸盒里,外用的。老人来了几次,过一段时间,说我爹的病好了。他最后一次来我家,临走也不收钱,全家满怀感激。我娘让人买了两瓶酒,抓了两只鸡,我哥专门在自行车上绑了一根棍子让老人扶着。下午快上路了,挂钟报时,老人走到钟前看了一会。等老人出门,我娘让哥马上摘下表擦干净,用包袱包了斜背在身上。老人开始不要,见我哥态度坚决也默认了。车把上两只活鸡两瓶酒,背着个包袱,我哥还稳稳地带着老人走了。我对这只钟恋恋不舍,可还是满心欢喜。
第一次戴手表,是高考的时候。这种考试没个表不行,我硬着头皮去找同村一个大哥借。这个大哥身世传奇,他是我村第一个罚劳改的,也是第一个发财的。当时公安在大队院里摆摊办展览,说是他偷的东西。其实也不值钱,有毛衣毛裤,有些老虎钳子钣手,还有个马蹄表。公安开完会骑自行车走了,叫民兵送他去县里。这大哥戴着手铐,脖子挂着被子衣服,我们一群小孩和民兵一起把他护送到看守所—垦利看守所那时还在公安局院子里。从湖田回来后,这个大哥发了财。我吞吞吐吐还没说完,他立即摘下手表给了我,只嘱咐我好好考试。那是一块日本东方全自动表,都说是走私的,表盘有两个狮子,很厚很沉。我满怀感激,戴着这块手表考了三天试。考场在一中,中午我带着旧报纸,在附小的空房子打地铺睡觉,把戴表的手紧紧抱在怀里。
我有自己的手表,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买了一块孔雀牌手表,丹东出的,21钻半钢防震。我非常珍惜这块手表。人静的时间,把它放在耳边,听机器的嚓嚓声;千方百计保护那表蒙子,有点毛道道就用牙膏去擦。其实上学并不需要表,本来课就不多,老师管得也松。可同学们大都有了,自己最好也有一个。这手表不是跟家里要的,我爹主动给的钱,我也没推托。大三时出了个事,我又买了一块表。有一天我腿突然疼了,摸着有个包,上定点医院看病,大夫很凝重地让我去五院,我不知道为什么。五院医生说得明白,怀疑是骨癌,我像让雷劈了一下,还是假装淡定地问有多大可能性,大夫说一半吧,你再到肿瘤研究院去确诊。肿瘤研究院可不是个好去的地方,一进门就感觉异样。病人有推来的、背来的,有用椅子抬来的,那里离死亡太近。我忘不了那绝望眼神,是个带幼儿就医的母亲,男孩得了眼癌。得知我是一人就诊,大夫有点奇怪,说今天动手术吧,取下来才能确诊,就从我腿上割了一块肉。候诊时一个人安慰我说,你这不要紧,锯了腿就没事了。锯了腿……我还不到二十。当时夏天,我坐公交回去,汗水煞得伤口疼。医生说第四天去拿结果。那几天我虽然谁也不说,但心理发生了巨大变化,贪婪地注视这个世界。我发现了德式教学楼傍晚最漂亮,数清了宿舍前面有十一棵杨树,小师妹黑点但眉目如画,常冲我笑的计数系姑娘个子虽矮像个洋娃娃……拿结果这天,我终于撑不住,告诉了同学,让他和我一起去。这个同学是刘胡兰的老乡,我们关系很好。他比我小两岁,到了医院没有勇气去化验室,我大着胆子自己拿来了单子,一直默念不要有Ga不要有Ga,惴惴地打开,没有事!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像免罪的死囚。这天我把所有的钱都带在了身上,有一百多块,当时算巨款了。这些钱有外地亲戚寄给我的,也有我的稿费,准备确诊后大吃一顿的。当时我们有捡了条命的感觉,都忘乎所以了。换公交时旁边正好有个表店,我走进店里,头一热又买了块钻石牌手表,上海产的。戴上新手表,我俩没坐车,兴高采烈走了十多里路回的学校。孔雀表我给了同学,文水县比垦利还穷。过了半年,他买表后又还给了我。我们都记得这一天,总牵挂对方。这位兄弟后来很果断,早早从太原辞职南下深圳,日子过得很好。前几天发来视频,开了海钓船美女相伴去钓鱼,穷酸的我没有一丝羡慕嫉妒,只是替他高兴。
手表不值钱,是从电子表开始的。起初电子表稀罕,我在大队菜园干活,一个人戴了电子表,歇畔时大伙围着他看。这大哥见过世面一向时尚,村里喝啤酒也是他带的头。我伸头看了看那个黑塑料表,没针光出字,太阳毒了还看不清。后来电子表烂了大街,说是在南方五块钱就可以伸手到箱子里抓一把,抓多少算多少。我放了假干活,运气好干“大队工”,平时在小队干。我们队长年纪很大了,他一直在外面工作,可又在队里分粮食。老队长应该算个人物,因为有块地以他命名。小姨在沾化住,我去她家听表姐说出去干活,在“×××洼拉”。我问这个名是俺队长么,小姨说就是他。在地里干活快到收工了,小青年就夸张地抬起左手腕,示意时间到了。可老队长是什么人,他大声说,都别瞅那个黑皮子了,赶紧干活!我才不管那玩意儿,我只看太阳!
工作以后,我戴过宝石花、上海牌的手表,那算国产名牌。后来杂牌手表多了,也买过几个,反正很便宜。可这些花里胡哨的表质量都很差。最贵的是个日本光动能的西铁城表,一千二,这个表非常准,就是表盘太小,不像男人戴的。我去欧洲的时候,听人说名牌表比咱这里便宜,就换了些欧元准备买个,国外工作的同学还给我送了笔美元来。巴黎表店里的表,以我们的收入,对真正大牌也就隔玻璃看看,连让人拿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买的基本是低档货,以欧米茄为多。我看中了一款,再三犹豫也没买,心里想的是反正还去瑞士,那里的表应该比法国便宜。到了瑞士,真像巴黎的售货员所说,比法国还贵。这更不能买了,最终也没买,美元也还给了同学。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一个字,穷。倒不完全是拿不出这些钱,是打小穷,穷到心里去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再到国外,连看表的心思都没有了。
前年,戴了十多年的西铁城没电了,换个电池很贵,我买了一个大表盘的国产表。我一个领导比我年轻几岁,富贵人家出身,很看不上我的表,说你老兄怎么沦落到戴这种表了,年龄也大了,你买块好的啊。几次三番说得我动了心,去表店看看,准备买块便宜的名牌表。谁知人家真有研究,说这款表是青年人戴的,你戴不合适,得买个又大方又内敛,什么什么的。可那价格吓人。正好我发现了他的名牌表一天慢好几分钟,他说就是啊,名牌表就是不能准啊。既然这样,这块国产表我就戴住了,至少还准一点。那天,同学说穷玩车富玩表傻瓜玩电脑,你这样的烂表就别戴了吧,不如看手机。我说习惯了,不戴觉得手上少了东西。就像你说的不能戒烟,为啥?一辈子了,除了这个没学到别的本事。
(摄影 旅途)
作者简介:Laoch,垦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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