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引出的另一场思考,普通人是否需要哲学?

由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引出的另一场思考,普通人是否需要哲学?一篇关于一个化名陈直的农民工阅读哲学名著 并翻译了理查德 波尔特 海德格尔导读 的文章 这些天在各地哲学工作者和爱好者的朋友圈里刷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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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关于一个化名陈直的农民工阅读哲学名著,并翻译了理查德·波尔特《海德格尔导读》的文章(《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些天在各地哲学工作者和爱好者的朋友圈里刷屏。

有消息称,上海同济大学哲学系近期将举行一个关于海德格尔的学术研讨会,他们已经打算邀请陈直参加会议,聊聊对海德格尔的想法。一句话,即便他的译作还没得到出版社的青睐,至少他已经成功引起了学术圈的关注.

业内人士也给他支招,鉴于他目前的情况,走学院路线已不太可能,可以尝试利用外界对自己的关注在B站等平台开设哲学普及类课程。但这意味着要占据他相当一部分业余时间,而他显然没有这种奢侈。

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否应用正常与否来定性?他显而易见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困境可能有什么样的出路?他所渴望走的学院之路有无可能性?以及,在西方以晦涩难懂出名的海德格尔为什么在中国却成为一个破圈现象?

带着这些疑问,晨报记者和来自上海、北京等多地的哲学从业者聊了聊。当然,当我们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我们真正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

作为普通人而活的你我,是否需要哲学?

读海德格尔和读爽文不应对立

那篇引起了极大关注又招致了很多骂名的文章起因是这样的:豆瓣上的“海德格尔小组”里一个用户名为“zengzhi”的人,发了一篇“求助帖”。作为一名自称的“初级研究者”,他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了《海德格尔导读》,因为身处社会底层而非大学中,他希望有朋友能帮忙联系出版社,寻觅出版可能。

组友们的关注和转发引来了媒体关注,随后就有了发布在公众号“谷雨实验室”里这篇题为《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的文章。

文章透露了陈直的一些经历:出身农村家庭的他是一名大学中途辍学的工人,目前在工厂里从事一份12小时制工作,每月赚四、五千元,和太太两人的收入加在一起勉强够负担一家三口的日常开销。

陈直承认,他原本的想法是通过自己的翻译作为“同等学力”入读大学。但他随后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基本不存在。而翻译作品出版的梦想也碰壁了。

这篇迅速达到10万+的文章引发了强烈质疑。一部分质疑针对陈直,因为文章的自述体表述造成外界对于他本人对待家人态度极为冷漠的印象。另一部分质疑针对文章作者,一方面其在未经受访者同意的情况下采用了自述体的写作方式;另一方面,不少评论指出,文章尤其是标题本身自带一种纡尊降贵的姿态,作者特地强调农民工的身份表露出一种阶层的优越感。

“任何人都可以读海德格尔,任何人读海德格尔都没什么不正常的。”在上海某高校马克思主义学院担任讲师的余丽(化名)告诉晨报记者。原因有两点:海德格尔在中国原本就是一个火出圈的哲学家,他不仅对哲学界影响巨大,他的思想还辐射到文学界、艺术界。

“我之前还看到过有楼盘打出的广告就是‘人,诗意地栖居’。”这句话来自著名诗人荷尔德林的一首诗,而海德格尔曾就他的诗作写过一本阐释的著作,“也就是说,每个行业的人对于海德格尔都可以有自己的读法,个人有所得就好,未必要拘于哲学思想传统里的理解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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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论荷尔德林诗

第二,哲学也有分类,海德格尔的哲学是人文哲学的代表,相比技术性很强的分析哲学而言,其入门的门槛会相对低一些。尽管他的著作非常深奥晦涩,但他讨论的是人类都会遇到的问题,关涉生命个体的存在。”

“这个事情里面似乎存在着一条鄙视链,一些人天然地将读海德格尔这件事放在一个高位。所以当作为农民工的陈直做这件事的时候,才会引起这么大的波澜。我希望大家可以都去读一下海德格尔,但这就是一种普通的精神追求,不应该对此持一种很高的姿态。”

余老师强调,“不要把阅读海德格尔和阅读网文、爽文这两件事对立起来。”

“向死而生”,他直面人的有限性

在网上读到陈直的故事时,湖北秭归的哲学爱好者朝阳第一反应是又庆幸,又悲哀。

“庆幸之处在于,一个人在生存如此艰难的时候,还手捧海德格尔,说明他对哲学怀有多么大的热情和信仰;悲哀的是,我们学习哲学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吗?但我从他的状态里感受不到这一点。”

他很能理解陈直对于海德格尔的热情,这名航天工程专业毕业的本科生,后来改行,回老家做起了生意。不能说他没有受过教育,但肯定不属于学院派。和陈直一样,他也是“野路子”哲学爱好者。

去年11月,山西大学哲学社会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梅剑华陪国内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译者、著名哲学家陈嘉映教授一起去自己老家湖北秭归走访屈原故里。作为他的好友,朝阳加入了他们的饭局。

由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引出的另一场思考,普通人是否需要哲学?

与陈嘉映讨论海德格尔

席间,朝阳表示自己很喜欢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尤其喜欢读陈嘉映老师在上世纪90年代出版的《存在与时间读本》。梅剑华起初以为他是在说客套话。“我问他,你是真读吗?他说自己天天读。我不相信,他就拿过自己的包,拿出一本早就翻烂的《存在与时间读本》,原来他是天天随身带着。书上面画了很多线,比我读得还细。”

朝阳告诉我们,自己之前曾多次尝试阅读海德格尔,但每次看个二、三十页,就放弃了。“直到后来遭遇家庭变故,外面的应酬也断了,我又开始读《存在与时间读本》。一个星期就把这个读本看完了,而且每个字都能读进心里去。”

梅剑华从朋友的故事里总结出海德格尔在中国受欢迎、尤其受普通人欢迎的最重要原因——

“因为他的思想从根本上反映了我们每个人的境遇,他分析的是我们生活中的问题。”

这并不是说他在西方不受欢迎,他在欧洲的声望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但梅剑华指出,在欧洲还有很多哲学家受到了和海德格尔同等的关注,即便在德国,和他具有同等影响力的哲学家也不止一个。

“中国有一个倾向是追思想家或大人物,西方比较重视思想和问题本身,所以海德格尔在西方相对来说没有在中国那么重要。海德格尔处在欧陆哲学传统中,《存在与时间》是献给他的老师胡塞尔,这本书又启发了萨特、伽达默尔,这是一个绵延不绝的思想传统。”

我们在这里可以简单做个梳理:西方哲学的大框架可以说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定下来的,一直到近现代哲学的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康德以后,哲学分化出两个非常不同的风格,他之后的哲学家都有非常强的意识去区分两种风格:一种是更偏数理、偏科学的研究方式;另外一种更关注人的存在。

这两种学问处于一个竞争状态。最后,演变成我们今天谈到的科学主义传统和人文主义传统,后者的根基就在于这些哲学家认为人的存在是不能被科学完全探究,个体的存在具有偶然性、时间性。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是人文的代表,罗素、逻辑实证主义属于另外一边。

海德格尔在中国之所以拥有这样高的地位,除了他的思想和东方思想有一定的亲缘性,最重要的是陈嘉映先生的译本《存在与时间》起到了很好的连接专业人士和普通人的作用。上世纪80年代,陈嘉映就已翻译了《存在与时间》,据说售出20万册。

梅剑华说,“他创造了中文语境的《存在与时间》。虽然因为原著中术语的独创性的,译成中文也拗口,但它有一种奇奥的魅力,和纯粹的翻译体不一样,那是一种很独特的哲学论述文体,因此抓住了很多人。”

“陈嘉映的翻译,经历了汉语的再创作。用我们能体会的中文日常的语汇去描述、捕捉海德格尔的思想。‘此在’,‘向死而生’、‘烦’,‘操心’,‘沉沦’这些话可以往深讲,也可以往浅讲。‘向死而生’往浅讲,每个人都终有一死。‘此在’意味着每个人都是被抛入尘世的,你不能选择你的出身。这些话在表面上都可以让人很快地介入,而如果你往深入走,也可以走得很深。”

由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引出的另一场思考,普通人是否需要哲学?

梅剑华教授

梅剑华强调,“海德格尔在根本上抓住了人的一个有限性,他让我们很直接地面对这个问题。”

学院之路太窄,可能的出路在哪里?

显而易见,遭遇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困境的陈直,几乎必然会对海德格尔的哲学产生诉求。

事实上,他的故事让记者想到被称为“国内翻译海德格尔第一人”的陈嘉映。

由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引出的另一场思考,普通人是否需要哲学?

陈嘉映教授

出生于1952年,陈嘉映曾在本该求学的年纪前往内蒙古插队。他数年前在《十三邀》里回忆自己当时靠着字典自学德语、俄语和英语的经历。当许知远问他什么感觉时,他笑,

“什么感觉?不怎么样的感觉。理性学习法呗,就是学不了特别好,但是能学以致用。学以致用很简单,就是能读书。”

陈嘉映有过某种草根的经历,但当他25岁的时候,尽管晚了不少年,最终还是通过高考走上了学院之路。

梅剑华给我们举了另外一个例子。

“复旦大学裘锡圭先生曾经破格录取过一个蹬三轮车的工人做古文字研究,后来那人博士毕业去高校执教了。”

“陈直关于海德格尔的翻译水平不低,”梅剑华说,“几个学界朋友看了后都认为整体不错,虽然有些理解和表述有些问题,但要考虑到是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希望他有机会从事自己能做的工作,民间有高手异人,学院也有不济之士,不能以符号化的民间学院二分论英雄。”

但这更多的表达了一种美好愿望,对于一名像陈直这样有志于进行哲学系统学习和研究的普通人而言,现实的道路很窄。在首都某高校担任哲学系讲师的熊明(化名)对于陈直的故事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有一段和陈直类似的经历。

“十几年前,我第一个博士没有成功毕业,在社会上乱晃了一阵。但幸运的是,我后来还是‘混’到学院里去了。”

“但这样的事在今天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学院制度化的程度越来越高。现在普通的哲学系毕业生留校教书的机率特别低,甚至很多学哲学的留洋博士回国后也不是特别容易找工作了。”熊明解释。

当然,陈直现在连最基础的进入学院就读这条道路也被堵死了,他希望通过翻译作品而获得“同等学力”入读大学,但随即被业内人士告知这是不可能的。“对于西哲专业而言,外语能力是我们的基本要求。”熊明说,“在我们的专业里,学生都会做一些翻译工作。但这对未来在学术机构里找工作没有太大帮助,它已经变成一种类似于标配的东西。”

而且,走学院之路是否就是最理想的途径?有采访者向我们透露,对于当下哲学系毕业的年轻人而言,即使在学院里谋到职位,所面临的KPI指标压力也是巨大的。“学院内部有句话叫‘非升即走’,如果在规定的年限内发表的论文达不到一定数量,也没有项目的话,你就要离开学校了。而且在一定的年限内评不上副教授,也得走人。”

这和外界想象的那种躲在象牙塔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潜心做学问的哲人形象相差太远。在这些哲学从业者看来,陈直的故事里最具有讽刺意味的并不在于他本人农民工的身份,而是他们“学术民工”的称呼。“007、996啥的,在这个圈子里太正常了!”

陈直渴望通过学习哲学走上一条改变自己命运的道路,但即使真能如他所愿进入学院体系,等待他的是否只是同一种宿命的某种变形?

业内人士们认为,在短视频的时代里,陈直也许可以尝试在B站这类平台做一些哲学的普及工作。这有些类似于“民间哲学家”,虽然以很多学院人士的传统的偏见眼光来看,这是一种让人怀疑的身份,但不排除其中有获得成功的先例。

哲学不是人生智慧,不解答如何生活

在B站上,我们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科普视频,无论多冷僻的知识点都能引起一部分人的兴趣。而哲学内容的视频播放量远比我们想象中高,这说明普通人对于哲学也有兴趣。

陈直的故事让我们不由生出这样的疑问:作为普通人的我们,有必要接触哲学、思考哲学问题吗?

很多人在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必然带出另外的问题:思考哲学有什么用?能给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什么好处?任何从事或学习哲学专业的人都会给出相同的答案:没有用,这样的问题暴露的是提问者本身的功利性

陈嘉映曾经讲过一件事——

“有一名领导问我,‘陈老师,你说说哲学能为我们国家做点什么,我们来支持你们。’我说我不知道。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雅典做过什么?要真说做了什么,就是我们现在还知道有雅典。我说,问题一般反过来问,我们雅典能为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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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哲学第一人”泰勒斯

余老师告诉我们,她平时也在学校里开设古希腊哲学的选修课,每学年固定会有十几到二十人选修这门课程。在上课的时候,她经常引用被称为“西方首个哲学家”的古希腊人泰勒斯的例子——

“他总是思考头上群星的运行轨道,相传有一次泰勒斯走夜路,仰头看群星,没注意脚下,结果掉沟里了,旁边的人就嘲笑他。这是特别典型的哲学故事,我告诉学生什么是哲学的时候就会举这个例子,因为他求知的领域是一个离自己很茫远的世界,而不是说关心‘今天小菜卖多少钱一斤’这种和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问题。”

大多数人都有广义上的哲学疑问,比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号称柏拉图的终极三问。“但有多少人认真面对这些问题,然后面对这些问题哲学史的回答和解说?很多人可能倾向从宗教或者别的非哲学途径去获得自己的答案,或者获得一些人生智慧。”余老师说,“但哲学不是人生智慧,它和心灵鸡汤不一样,哲学不会告诉你该如何生活。”

“认为哲学会给我们人生以指导,这是最大的误解,哲学只是启发你去思考。”

来源:周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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